门铃声(第2/5页)

已是傍晚时分,暮色中一缕橘黄色的光映满了一家大商场的玻璃橱窗。在一户人家正门一侧,尼古拉注意到一块白色的小招牌,上面写着:“牙医伊·斯·魏纳,来自彼得格勒。”蓦然一段往事涌上心头,真像火一般烫了他一下。我们这位可爱的朋友在这里都快站朽了,必须离开。窗户里头,牙医的酷刑椅正前方嵌着几幅玻璃照片,照的是瑞士风景……窗户朝着莫伊卡街。请漱口。魏纳医生,这位平易近人的胖老头儿,穿着白大褂,戴着锃亮的眼镜,把他那些叮当作响的医疗器具分类摆好。她当年经常去他那儿看牙,他的几位表亲也常去。这几位表亲要是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吵起来,还拿“是不是想找魏纳”相威胁,意思是要打掉对方几颗牙。尼古拉在门前沉吟片刻,正要按门铃,忽然记起今天是星期日。他又考虑了一下,还是按了门铃。他上了一段台阶,这时一个女仆开了门。“别上来,今天医生不看病。”“我的牙没病,”尼古拉的德语实在差,“魏纳医生是我的老朋友。我姓加拉托夫——他肯定记得我……”“那我这就去禀报。”女仆答道。

过了一阵儿,一位身穿盘花扣平绒夹克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面色像胡萝卜一般红润,似乎待人极其亲切。高高兴兴打过招呼后,他又用俄语说道:“不过我记不起你来了——想必搞错了吧。”尼古拉看看他,致歉道:“怕是搞错了。我也记不起你了。我原本想找革命前住在莫伊卡大街上的魏纳医生,结果找错人了。对不起。”

“噢,那肯定是一位和我同姓的人。这是个很普通的姓。我那时住在扎戈罗德尼大街。”

“当年我们看牙都找他,”尼古拉解释道,“所以我以为……你看看,我这次来是想寻访一位女士——一位金德太太,金德是她第二任丈夫的姓……”

魏纳咬住嘴唇,神情专注地扭头思索,然后回复他,说:“稍等片刻……我好像记起来了。我好像记起了一位姓金德的太太,她前不久来我这里看牙,我有些印象——我们马上会查清楚。请移步去我的诊室。”

诊室在尼古拉的视野中仍然一片模糊。魏纳医生俯身查看他的约见登记簿,尼古拉实在无法从他光得不能再光的秃头上移开目光。

“我们马上会查清楚,”他又说一遍,指头飞快地翻着登记簿,“就一分钟,我们马上会查清楚。我们马上……有了,金德太太。镶金牙,还做了其他治疗——具体是什么治疗,我看不清楚,有一团污渍遮住了。”

“她的本名和父名呢?”尼古拉急切地往桌前一靠,袖口差点儿碰翻了墨水瓶。

“这儿也写着,叫奥尔加·基里洛夫娜。”

“对。”尼古拉长舒一口气说。

“地址是普兰纳大街五十九号,巴布先生转交,”魏纳咂巴着嘴说,将地址飞快地抄到另一张纸上,“从这里数,第二条街便是。地址你拿上。非常高兴为你效劳。她是你家亲戚吗?”

“是我母亲。”尼古拉答道。

从牙医诊所出来,他稍稍加快步伐前行。这么容易就找到了她,他觉得惊奇,简直像用扑克牌变了个戏法一般。此行来柏林,他倒是从未想过她有可能早已去世,也有可能迁居其他城市,但奇迹竟然出现了。魏纳竟然是另外一个魏纳——然而殊途同归。多美的城市,多美的雨!(珍珠般的蒙蒙秋雨像是说着悄悄话落下来,大街小巷一片昏暗。)她会怎样迎接他呢——是亲切,还是悲伤?要么是平平静静?小时候她不曾惯着他。我弹钢琴时你不许在客厅里乱跑。长大后他越来越觉得她对他没有多大用处。现在他竭力想象她的面容,可是头脑里总是顽固地拒绝出现具体的模样,他甚至不能把他脑中的信息收集起来形成一个活生生的可见形象:高挑瘦长的身材,四肢看似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一头黑发,两鬓有几缕灰白,苍白的大嘴,最后一次见面时穿的一件旧雨衣。疲惫痛苦的表情,好像是一位上了岁数的老太太。这样的表情似乎一直挂在她脸上——甚至在他父亲去世之前就挂在那儿。他父亲是海军上将加拉托夫,革命前不久开枪自尽了。到五十一号了,再过八幢房子就到了。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不安起来,关键时刻如此这般,真说不过去。这一次的不安和从前的不安相比,厉害得多。从前的不安,举个例子,有一回他第一次把自己大汗淋漓的身体紧贴在一面峭壁上,举枪瞄准旋风般冲杀过来的骑兵,那是个骑在一匹阿拉伯骏马上的白衣凶神。没等走到五十九号,他便停了下来,掏出烟斗和皮烟袋,缓缓地、仔细地装上一斗烟,没有掉落一根烟丝。然后划亮火柴,伸手掬住火焰,吸了一口,望着点燃的烟丝拱起来,这才咽下一口甜滋滋的、刺得舌头发麻的烟。然后他小心地吐出那口烟来,迈开坚实的、不慌不忙的步子,朝房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