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曼(第2/4页)

说到这儿,萨克抖抖他稀疏的头发,不声不响地转起眼珠来。

我和萨克先生浏览了像棺材那么重的一本剪报簿,看着看着我渐渐相信,正是在巴赫曼初识佩罗夫太太的那些日子里——不过,唉,这段时间多短暂啊!——那位音乐奇才的世界声望才算真正开始。他们是何时何地成为情人的,没人知道。不过在那次她朋友家的晚会之后,她开始出席巴赫曼的所有演奏会,不论在哪个城市演,她一场不落。她总是坐在第一排,腰板笔挺,头发光亮,穿一套开领的黑色女装。有人戏称她为跛脚圣母。

巴赫曼上台总是步履匆匆,好像要躲开敌人,或者要摆脱缠住他不放的人。他根本不理观众,直奔钢琴,到了后俯身看看圆形琴凳,轻轻地转动琴凳上的圆盘,要把座位调整到数学一般精确的高度。在调凳子的整个过程中,他都轻轻地、认真地叽叽咕咕,用三种语言冲着琴凳讲话。就这样要折腾好长一阵。英国听众看他这样会感动,法国听众会交头接耳,德国观众就会生气。巴赫曼把凳子调到最佳高度后,就会怜爱地轻拍一下琴凳,坐下,用老式浅口鞋的鞋底摸索钢琴踏板。坐好后,他会掏出一块不太干净的宽大手帕,仔细地擦拭双手,边擦边观察第一排的座位,调皮地、却也是怯生生地眨眨眼。到这时他总算把双手轻轻地放到琴键上,不料一只眼睛底下的一小块肌肉又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他会咂咂舌头,溜下凳来,又开始轻轻地转起吱吱作响的凳上圆盘来。

萨克认为,佩罗夫太太第一次听了巴赫曼的演奏后,回到家里就坐在窗前,又是叹息,又是微笑,一直坐到了天亮。萨克强调说,巴赫曼从来没有弹得这么美,这么狂,而且从此以后,他每一场都弹得比前一场美,比前一场狂。巴赫曼演奏技巧无与伦比,善于调动和搭配各种声部的旋律,不和谐的音符经他一弹,也能给人旋律优美的奇妙印象。他演奏三重赋格曲时,主题表现得极有风度,尽情地戏弄逗玩,如猫戏鼠一般:假装要放它逃生,忽然露出一丝奸笑,朝琴键俯下身去,以饿虎扑食之势将它逮住。在那个城市的演奏一结束,他就会失踪几天,原来是躲到哪里狂欢去了。

在一处阴暗市郊的迷雾中亮着歹毒灯光的可疑小酒馆里,常去那里的酒客会看见一个身材矮壮的男人,蓬乱的头发丛中一块秃头顶,一双惺忪的眼睛红得宛如两块疮肿。他总是挑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不过只要有人凑巧坐到他桌边,他也慷慨解囊,为来人买上一杯。一个穷困潦倒多年的小老头,是个钢琴调音师,过来和他喝过几次后得出结论,此人和他是同行。因为巴赫曼喝醉后总是手指击桌,扬起又高又细的嗓子准准地唱一个A调音。有时候会来一个高颧骨的妓女,硬缠着要带他到她那里去。还有一回他从酒馆小提琴师的手里夺过琴来,踩在脚下,为此遭了一顿痛打。他还结交赌徒、水手、患了疝气上不了赛场的运动员,也常和一伙文质彬彬的小偷混在一起。

萨克和佩罗夫太太经常一连几个晚上到处找他。其实萨克找他只在紧要关头,就是说要他做好演出准备。有时候是他们找到他,有时候是他自己找到佩罗夫太太家里,醉眼蒙眬,衣衫肮脏,硬领也不见了。这位好心的女士一言不发,扶他上床,过两三天后才给萨克打电话,说巴赫曼找到了。

他既腼腆得出奇,又像个被惯坏的孩子一样调皮捣蛋。他根本不和佩罗夫太太说话。佩罗夫太太想拉住他的手好言相劝时,他就会一把甩开,尖叫着打她的手指,好像碰他一下会给他带来难以忍受的疼痛似的。一会儿后他又会爬到被子下面,抽抽搭搭地哭上好一阵。这时萨克总会来说到去伦敦或罗马的时候了,把巴赫曼领走。

他们间的这种奇特关系维持了三年。每一次巴赫曼精神焕发登台演出时,佩罗夫太太毫无例外地准坐在台下第一排。如果去远处演出,他俩就租两个相邻的房间。在此期间,佩罗夫太太去看了她丈夫三四次。她丈夫和所有的人一样,自然知道她对巴赫曼痴迷倾心,但不加干涉,各过各的生活。

“巴赫曼对她简直就是折磨,”萨克常这么说,“就这样她还能爱着他,真是不可理解。女人的心,神秘啊!有一次,他们住在某个人的家里,我亲眼看见大师冲着她龇牙咧嘴,简直像个猴子。你知道为什么?就因为她想帮他拉端正领带。不过在那段时间里,他演奏得出神入化。他的D小调交响曲和几首复杂的赋格曲都出在这一时期。谁也没见过他是怎么写成的。最有意思的是那首《金色赋格曲》,你听过它吗?它的主题完全是独创的。不过,我刚才在给你讲他的怪毛病,他的疯病也越来越厉害。现在,我再说说他的疯病是怎么回事。三年过去了,后来有一天晚上,在慕尼黑,那里有他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