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otang River /倒淌河(第19/26页)

你到南边去,我到北边去。

咱们找到金子。

大海边上来相遇。

往下的事该明白了。当阿尕替我扛起行李,拉过马时,我决定不走了。我没走。我的阿尕,我跟谁结婚?就你啦。这是怎么的了,我也纳闷。似乎有种东西在暗中控制我。我朦胧意识到一种巨大的责任,或说使命。这使命似乎从我来到这世上,就压负到我身上,甩也甩不掉。别想摆脱。从我踏上这块草地,就结束了我盲目的人生。我见到河,还有阿尕,便感到使命像幽灵一样渐渐显出原形。是它把我引诱到这里,把河,把阿尕,同时推到我面前。我是跑不了的。阿尕老说命啊命的,我知道就是这种不可知的巨大主宰,它注定我的一生不可能轻轻松松,无所负担,像正常人那样去过。

我留下来了,事情还没完啊。

阿尕手拿着一大把头发,站在何夏面前。好看吧,何罗。她剪去了长发,像汉族女人那样,把头发扎成两个把子。她头发很硬,又像羊毛那样梳不直。他大受惊吓地瞪了半天眼说:我的亲娘!

阿尕委屈地说:“她,她就像这样子呀!”

“她?你怎么跟她比。”

“我不能比啊?!”阿尕一叉腰,“叫她到这里来,住十年,她也跟我一样,成个丑八怪!”她又想干一架了。

我那傻头傻脑的阿尕,你看看她把自己糟蹋成什么鬼样子了。我知道明丽就梳这种短辫,她仿照她,是为了讨我欢心。以为这一来,她跟明丽就很相似了。她剪掉的长发使我痛惜不已,因为它几乎是她唯一的装饰。可她呢,摇头晃脑扭扭屁股,以为这样就一步跨千年,跟我多少有些平起平坐了。老实说,她那副怪样,险些打消我跟她去乡里登记的念头。

乡里有条街,我给阿尕买了双北京出产的塑料底松紧口布鞋。本来我还想将自己打扮成当地姑爷,阿尕却不干,说要那样我准会变丑。街上有些外地来的贩子,在袖筒里谈交易。他们把对方的手握在又长又宽的袍袖里,讨价还价:“这些。”买方的三个指头被握住,若他不满意,“那么,这些。”卖方又退下一个手指,表示让步。由三块钱让到了两块。然后是付钱。这种付钱方式我在供销社里也常见:他们将钱在钱袋上揩了又揩,以免好运气随钱带给了人家。

我们没领成结婚证。那里锁着门,也挂了块用不着废话的牌子。阿尕说,命啊。听她又来这套,我火了。我说:“球,我要怎样就怎样。我要结婚,我认为时候到了,就结。我要想把阿尕看成美人儿,那她就是。我愿意她迷人可爱,她就迷人。什么东西,只要愿意,你就可以信以为真。”阿尕牵着马,我骑在马上。她往前猛跑一截,再停下打个呼哨,马就颠颠地追上去。然后她再跑。她想逗我高兴,或说,下意识地在挑起我某种欲念。

她个头不高,长得挺匀称。露骨点说吧,浑身肉都长对了地方,凸凸凹凹毫不含糊,是那种很实惠的女人。在这一带,也许她算个美人,谁知道呢,可能她对他们胃口。

我按捺不住了,跳下马。她看见我的眼神,知道不好啦。她往后退,眼睛又幸福又紧张地看着我。不知怎么,她脚下一滑,仰面朝天跌下去。我只晓得她从不跌跤。八月的正午很静。她说:“马,马。”她不愿意马看见。

我抱住她的时候,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她躺在那里,急切地看着垂头丧气的我。我用很低很重的声音说:“去,你好歹去洗洗。”

她慢慢坐起来,又站起来,走了。

整整一夏天,她躲起来不见他,赶着牛羊到很远的地方去放牧。她知道他们永远合不到一起。他把她拉近,再把她推开。一次又一次这样干。他们之间隔着什么,她一眼望不穿。但她晓得,她的爱情是跪着的,任他折磨、驱使、奴役,用鞭子抽。他没有一刻不在嫌恶她。嫌恶跟爱搅得一团糟,你只想要其中一部分,不行,你都得拿去。甜的苦的你全得咽下。在接受他爱的同时,就得忍着痛,任他用小刀在心上一点点地割、划。怎么办呢,她在这种活受罪的感情里已陷得太深,妄想自拔。她坐在天和草地之间痴痴地想,天下要没这个人多好,这个人要不到这儿来多好。他来了,告诉她有种光明,有种被光明照亮的生活。他离间了她跟草原的亲密关系,使她渐渐叛离了她的血缘亲族。她不能安分了,跟着他,中了邪一样从他们的人中走出来。回头看看吧,她正在切断自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