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otang River /倒淌河(第18/26页)

先想哪一桩呢?想想我妈,我三个妹妹,尤其二妹,她漂亮却不得宠。千万别想我爹。我的天,可我偏偏谁也想不起,一来就想起他那干巴巴的脸。那时我怎么没看出来呢?妈妈和妹妹们的死,一场大祸,就会藏在这张脸里面。他和全家看起来相处还好,其实整个命运是在暗中冲撞着。

我在想着洪水。它怎样撞塌了我家第一堵墙,我弄不清。我回去的时候,什么也不屑问了。妈妈怎么会在那个节骨眼上倒下?据说是被砸倒的。三个妹妹弄不动妈,一齐喊:爸,爸。洪水已经灌进来了。“四清”工作队一来,就发现爹的行动不对劲。他们找爹谈了几次话,村里就开始传,说爹是个狗特务。爹感到他的宝贝放在家里已不安全,便把它们全转移到那个古墓道里。他认认真真地还给每样破烂都编了号码,用红漆写上去。他听说洪水要来,先是往那儿奔。等他背着一只装满无价宝的麻袋跑回来时,已是沧海桑田。

我从城里赶回来,干了唯一一件了不起的事,是这样的——晚上,我浑身冰凉阴湿地坐在山顶上,他也像个水鬼。我们徒劳地打捞了一整天。我见他仍守着他的宝贝口袋。我对自己说:开始吧。

我上去夺下他的口袋。

他说,碎了不少。

我说,好,碎得好。

他瞪着我,脸像水泥铸出来的。我说:打开看看,有没碎的没有。他在口袋里查看一会儿,眼睛马上发出守财奴的贼光,说:万幸,夹砂红褐陶罐还在。我说,是吗?叫我看看。好月亮。我拿过它。爹说,小心,它价值连城。我说我知道。他说,你知道什么?它的研究价值多大你知道?我一刹那间看透了它。它那谁也不理解的色彩里布满狰狞的纹样。爹从我眼神里看到了世界末日。他像只瘦猫那样一扑,我躲开了。我让他清清楚楚看着我怎样来处理它:我像“掷铁饼者”那样鼓满肌肉,手臂柔韧地画了一圈。爹看着它落下,悲惨地咆哮着。他老人家从来就没爱过人这种东西。

记忆到此结束。因为我突然闻到一股异样气味,一看,狼把我包围了。我想,是我不好,跑到它们的地盘上来了。这时,我忽然听见飘悠悠的歌声。

我有多少根头发,你可数得赢[10]

我有多少颗牙齿,你可记得清

你是河对岸那棵大桃树

远远站着,却偷了我的心[11]

我简直觉得是狼在对我唱。

阿尕知道什么都是命里注定。他来,他走,他靠近她,他远离她。她晓得早晚要分,那就分。该让他走,把自己抛下,忘掉。她知道耍多少花招也绊不住他,那就是命了。应该把他还给他们的人;让他去和他们人中的那个女人结婚。结婚,这事可没她阿尕的份儿。

她说:“何罗,你走了以后,别恨我噢。”

他好像吃了一惊,眼睛找了半天,才找到她的方位。他拍她的脸蛋说:“阿尕,你真的要我走,你不要小小的太阳了?”

“你明天就走,何罗。该是天上飞的就飞,该是地上爬的就爬。命啦,何罗。”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我还放羊啊。”就是不知道,另一个女人能不能像我这样疼爱他,把他当心头上一块肉。你,何罗,别看我。她开始帮他收拾东西。她手很笨,书摞好,又总要坍散开。忙来忙去,屋里反而弄得更乱。“是我不好,何罗,拦住你,没让她见到你。你怎么不拿鞭子狠狠抽我?她走的时候好伤心,何罗,明天你就去追她。”

“好吧,那我明天就走。你送送我?”

“呀。”

“阿尕,要是我不回来了,你就嫁给托雷。”

“呀。”

他想伸手抱她,她却躲开了。酥油灯一闪一闪,她忽然想起两句歌,断断续续唱起来。

我是这盏灯,只有一个心;

你是那棵桃树,不晓得你有多少颗心。

是我决定要走的。狗颠腚似的要去追明丽。我一说走,阿尕似乎毫不意外,一个劲说是命呀命。

她动作粗重,把我所有东西捆好,装进牛皮口袋。我坐在这儿,不知她在为谁忙。明天,谁要背着这堆行李走?我要对那混账说,走吧,滚蛋,什么再见,去你个球。

这天晚上我们过得特别太平,没吵没闹,没你打我我打你。我心里奇怪地平静,并不觉得什么好事在等我。懂我意思吗?我并不向往,未婚妻,久别的都市,绸缎被子下变的戏法。我从向往无比,变得无所谓,淡淡的,简直莫名其妙透顶。我活见鬼。我对忙了半宿的阿尕说,来,坐到我身边来,我要好好抱抱你。她很乖,不乱动,叫她唱她就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