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进香(第11/15页)

一天下午,有个人闯进来,一切都变了。

那时,他们正坐在阳光灿烂的草坪上喝咖啡,忽然看见山坡下的小径上出现一个白种女孩。她正在跟一个克什米尔马夫争吵。这个洋妞孤零零的,竟敢闯进山里来,现在显然碰到了麻烦。伊斯迈请雷菲克下去走一趟,看看他能帮上什么忙。就在这一瞬间,雷菲克的假期毁了,他整个人迷失了。约莫过了一两分钟,他回来了,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是伊斯迈夫妇认识的那个文质彬彬、跟他们一起到林子里摘蘑菇的锡塔尔琴演奏家。乍看之下,他就像一个着了魔的人。在这短短一两分钟内,他变成一个征服者,但在征服对方的过程中,他也把自己整个人交了出来——一桩情缘,一段爆炸性的男女关系,就这么样建立起来。雷菲克把马夫打发走后,带着这个叫乐琳的美国女孩回到别墅来。他告诉主人,乐琳想在他们家住几天。他们会介意吗?他们能不能腾出一个房间来?

伊斯迈夫妻一听,呆住了,但又不能不表示同意。那天晌午,他们带这位新客人到林中散步,看看那座矗立在四十英里外、满山积雪宛如油漆般闪闪发光的南葛·帕尔巴特峰。一行人走着走着,雷菲克和乐琳忽然开溜,双双消失在林子里。伊斯迈夫妻感到有点不是滋味。夫妻俩反倒像新来乍到的客人,默默地、局促不安地自顾自继续散步,不时停下脚步来观赏风景。没多久,雷菲克和乐琳又追了上来,但他们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满足和倦怠,反而露出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这两个男女刚认识就争吵,而且吵得还真凶。这会儿,他们一言不合,竟然在主人面前打起架来。两个人脸庞上早已经布满抓痕。她伸出脚来,狠狠踢了他几下。他哀号起来,伸手甩了她一巴掌。她扯开嗓门厉声尖叫,举起手里拎着的皮包,没头没脑往他身上抡过去,然后又伸出脚来狠狠踢他。他膝头一软,摔倒在地上,整个人滚落下长满荆棘的山坡。他浑身伤痕,血淋淋的,一面吼叫,一面从山坡底下爬上来,一把抓住她的皮包扔到山谷中——往后它就静静躺在那儿,直到大雪降临,把它掩住。她看到自己的皮包被扔掉,一屁股在地上坐下来放声大哭,就像一个小孩。一看见她哭成这个样子,他那满腔怒火登时烟消云散。他赶紧跑到她身边,低声下气哄慰她。她一头钻进他的怀里。

回到屋里,他拿出锡塔尔琴,向她倾诉心事。一首曲子接一首曲子,他只管弹奏不停。琴声如泣如诉,好久好久回荡在偌大的一栋别墅里。那天晚上,他们又吵了一架。尖叫声和咆哮声惊动了警察——他们驻守在边界,提防巴基斯坦部队突击。就在去年,巴基斯坦突击队越过停火线,进占基兰玛格山坡,烧杀掳掠一番,然后又立刻撤回巴属克什米尔。

狠狠吵了几架后,这一对男女身上都伤痕累累。如果让他们继续居住在一起,说不定会闹出人命。神志清醒时,乐琳就离开屋子,独个儿到外面游荡。有时,雷菲克出去把她找回来。有时,雷菲克还在屋里弹锡塔尔琴,乐琳自己跑回来。伊斯迈夫妻俩受够了。第二天晚上,趁着乐琳出外游荡,他们要求雷菲克立刻搬走。雷菲克拿起锡塔尔琴,顶在头上,二话不说就转身走出大门。这个时候的雷菲克,显得十分温顺,仿佛又变成了伊斯迈夫妻当初认识的那位锡塔尔琴演奏家。看到一位音乐家背起乐器,被赶出大门,伊斯迈夫妻心肠一软,要求他留下来。他果然留下来。乐琳在外游荡累了,也回到屋子里来。一切又重演。

最后,浑身瘀伤、疲惫不堪、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乐琳崩溃了。对伊斯迈夫妻来说,跟雷菲克共处三天有如三个星期;在乐琳和雷菲克的感觉中,却仿佛是一辈子——乐琳再也受不了了。她非得离开不可。她打算参加进香团,到埃玛纳锡朝圣,然后找一处静修舍住下来。作为女人和美国公民,乐琳拥有足够的意志力,使她能够摆脱雷菲克这个印度男人的纠缠。

这个美国女孩走了。雷菲克待在屋里,扯开嗓门厉声叫唤:“乐琳!乐琳!”她的名字从他那张印度嘴巴里冒出来,让人听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他每天依旧练习弹奏锡塔尔琴,但弹着弹着,突然间他会扯着嗓门尖叫:“我一定要把乐琳找回来!”

雷菲克体验了男女之间的激情。我羡慕他,但也可怜他。分手后那段日子里,他日夜思念乐琳,但我猜,最让他魂牵梦系、难以忘怀的也许不是那三天共处的时光,而是两人当初见面的那一刹那:他走下山坡,蓦然看见这个陌生的女孩。她睁着她那双乌溜溜的惊恐不安的眼睛望着他——从此,她再也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其他男人了。那天傍晚,在朝圣的旅途上,我在舍施纳格湖畔冷飕飕的“印度咖啡委员会”帐篷里遇见乐琳时,雷菲克也许正抱着锡塔尔琴,坐在古尔玛格村那栋别墅里,厉声呼唤乐琳的名字。记得那个时候,在乐琳那双眼眸中,我看到一个破碎的家庭和不快乐的童年。后来事实证明,我的观察是正确的。然而,古尔玛格村别墅里的纷纷扰扰,我却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