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追求浪漫传奇的人(第7/8页)

抵达巴尼哈尔镇时,天已经黑了。夜凉如水,客栈暗沉沉的,四处看不见一盏电灯。服务生点起蜡烛,为我们准备晚餐。月光下,山腰上那层层叠叠的梯田看起来就像镶着铅条的老旧的格窗玻璃。隔天早晨,一觉醒来我们却发现,原来,山中的梯田竟是那么苍翠润湿,绿油油的一片。车子穿过巴尼哈尔隧道,一路往下行驶,经过一座座宛如童话般绿草如茵、坐落在杨柳丛中依偎着潺潺流水的村庄,最后进入了克什米尔河谷。

克什米尔天气凉爽,色彩缤纷:满田金黄的芥菜、白雪皑皑绵延天际的群峰、顶头那一片蔚蓝的苍穹——在克什米尔的天空中,我们又看到了那一团团变幻莫测、仿佛在演戏的云朵。男人们身上裹着褐色毛毯,伫立在迷蒙晨雾中,头上戴着毡帽、遮住耳朵、打着赤脚的牧童出没在那一座座陡峭湿滑、乱石满布的山坡上。中途我们在卡齐宫镇停车,打尖歇息。阳光下满镇尘土飞扬,市场乱糟糟闹哄哄的,沁凉的空气中四处弥漫着木炭、烟草、菜油、陈年垃圾和粪便的气味。铺着泥巴的屋顶上,野草丛生。我记得在我小时候阅读的《西印度读本》中,有一则故事提到,一个愚蠢的寡妇把她家的母牛牵到屋顶上去。现在我终于明了,她为什么会这么做。一辆辆巴士载着一群群胡须染成红色的男子,朝南边开去。刚才我们就是从那个方向进入这座城镇。又有一辆巴士驶进城中,停下来。守候的群众纷纷拔起腿来,蜂拥上前,推推挤挤聚集在车窗前。车中一个满脸倦容、两眼布满血丝的男子伸出枯瘦的一只手,向大伙挥别。他和车中其他乘客一样,要去麦加朝圣。在这个群山环绕的山谷,吉达港,显得多么遥远啊。这个阿拉伯进香客港口礁岩密布,处处险滩,把湛蓝的海水转变成翠绿色。城中那一间间炊烟缭绕的茅舍里,胡须浓密、眼睛淡灰色的锡克人(不久前他们还是克什米尔的战士和统治者),坐在地板上煮东西。每一家小吃摊上都挂着花哨而醒目的招牌。笨重的白色杯子布满裂缝,桌子摆放在露天的地方,上面铺着格子花纹油布,桌下的地面早已经被吃客踩踏成烂泥巴了。

山脉一座接一座不断向后退却,河谷渐渐扩展,变成一畦畦土质松软、水源充足的田野。车子沿着河畔那一排白杨和垂柳行驶。抵达艾旺提普尔时,在一座散布着一间间小木屋的、宛如童话的村庄外,我们骤然看到一堆灰色石头,矗立在平野上。这座废墟在建筑学上属于所谓的“楣式结构”④。门廊上矗立着一根根坚实的方形柱子,陡峭的石砌山形墙雄踞在廊柱顶端,神龛四周环绕着一排石柱,规模宏伟,气象万千,但却也显得有点笨拙,这让人的思绪不禁飞回到了数个世纪之前充满虔敬的古代。后来我们听说,这座废墟原本是一间印度教庙宇,兴建于公元八世纪。车子经过这座古迹时,没有一位乘客失声惊叹,没有一只手伸出车窗指指点点。印度人生活在废墟中,对什么都早已习以为常。印度这块大地上处处散布着古迹和雕像,没什么了不起。在斯利那加城外的潘德雷桑镇,军营旁边就有一座风格相似、规模较小的庙宇。士兵们正在操练。一辆辆军车和一栋栋营房,排列得整整齐齐。马路旁边树立着军部的告示牌,飘扬着师部的军旗。

我们的车子在“入市税征收处”停下来。这是一幢洋溢着中世纪风情、模样十分古雅可爱的建筑物,门口停放着成排“达达-奔驰”货车。这些车子的尾板装饰得十分花哨,上面印着几个花体字“请按喇叭”,底色不是赭红就是粉红。店铺中聚集着一群浑身裹在毛毯里的男子,他们坐在高耸的地板上,抽着水烟。我们绕过市中心,走进一条两旁矗立着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的林荫大道——克什米尔人相信,这种树木的阴影十分清凉芬芳,具有医疗作用。我们来到一栋簇新的红砖建筑物的庭院。“游客接待中心”就坐落在这儿。对街树立着一块巨大的告示牌,上面张贴着尼赫鲁总理的照片和训词;他老人家呼吁民众,把外国游客当成朋友看待。告示牌下聚集着一群克什米尔人,大呼小叫,态度十分嚣张,连那些头上缠着布巾、手里握着警棍、昂首挺胸高视阔步的印度警察,也不太敢招惹他们。

这群大呼小叫的男子中,有一些是船屋的主人或是他们的仆从。乍看之下,我们真不敢相信这帮人拥有一栋像样的房屋,能够提供游客膳宿服务。但船屋确实存在。这些漆成白色的水上住宅坐落在湖中,依偎着苍翠的岛屿,白白的、长长的一排,跟湖畔群山上的积雪相互辉映。湖岸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道水泥阶梯,从湖滨大道通往水晶般湛蓝的湖水。或蹲或坐,一群男子聚集在阶梯上抽着水烟。他们的游船,克什米尔人管它叫“施客啦”,挨挤成一团停泊在岸边,船上撑着遮阳篷,船舱中铺着坐垫,红黄两色,煞是好看。我们搭乘游船前往湖中的船屋。踩着岸边一座小巧可爱的阶梯,我们走进船屋中。一看到里面的陈设,我们整个人都呆住了:地毯、黄铜器皿、镶在镜框里的照片、瓷器、墙上的精工镶板、擦洗得亮闪闪的家具——全都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古董。刹那间,闹哄哄的艾旺提普尔城和整个印度,全都消失了。进入这间船屋,我们仿佛置身在“英国人的印度”。主人拿出过去好几十年来房客留下的早已经泛黄的便函和各种推荐信让我们观看。其中有好几张请帖——船屋的主人受邀参加英国军官的婚礼(这些军官现在都已经当上祖父了吧)。在镇上的游客接待中心,这位船屋主人显得那么的卑微,他低声下气,踩着脚踏车,一路跟随我们乘坐的出租双轮马车,哀求我们造访他的船屋。这会儿,前脚才踏入屋门,他整个人就完全变了个样。他脱掉鞋子,在地毯上跪下来,向我们奉茶。霎时间,他的举止言谈变得有如瓷器般精致高雅。在今天的印度,你难得遇到对传统礼节这么娴熟的人。他拿出更多照片(他父亲的照片、他父亲的房客的照片)和更多的推荐函,让我们观赏。他最爱讲英国人在船屋举行盛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