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想象力停驻的地方(第8/9页)

我们应该感到悲伤吗?拉蒙死得其所,他的葬礼也够体面,而且,他的葬礼是免费的——替拉蒙办理后事的那家殡仪馆,车子在半路上抛锚,拉蒙死的前几天碰巧路过那个地方,自告奋勇,帮他们把车子修好了。

就这样,小时候,印度存活在我的心灵中,是我的想象力驻留的地方。它并不是后来我在书本和地图上认识的真实的印度。我变成了民族主义者,连贝弗利·尼克尔斯写的那本书《审判印度》(Verdict on India)都会让我感到很生气。可这种民族主义情绪维持不了多久。第二年,印度独立了,而我对印度的兴趣也随之消散。我学会的一点印地语,如今几乎忘得一干二净。然而,把我跟我认识的那个印度分隔开来的,不仅仅是语言。在我看来,印度电影太过冗长沉闷,但却又让人感到不安——他们总是喜欢描写腐败的生活、痛苦的经历和死亡,连葬礼上的一首挽歌或一个盲人的悲叹,都可以改编成电影,风靡一时。诚如格兰茨出版社旗下一位作家指出的,印度人全都沉迷在宗教中(这位作家对这种现象似乎颇为赞许)。我既没有宗教信仰,对信仰本身也毫无兴趣,我无法崇拜上帝和圣人。因此,我没有机会接触到印度文化中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层面。

然后,从印度又涌来一拨新移民,但这个印度可不是金牙婆婆和巴布的那个印度,而是另一个不同的、在我看来跟我毫无瓜葛的印度。在我们眼中,这批来自古吉拉特⑦和信德⑧的商人简直就是外国人,跟叙利亚人没什么两样。他们关起门来,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那时我真担心,他们这样活下去总有一天会窒息死掉。这帮人成天只管拼命工作赚钱,难得出门走一走透透气。他们家中那些皮肤白皙面无血色的妇女,终年足不出户。凄厉哀怨的印度电影歌曲不断从他们屋里传出来,吵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他们对特立尼达的社会毫无贡献,也从不参加印度人族群的公益活动。在我们心目中,他们是一群精明狡黠的生意人。如今回想起来,我发觉,当时我们对他们的看法,其实也正是岛上其他族群对我们的观感。然而,与我们不同的是,他们的旅程还没终结,他们的私密世界还没开始凋零萎缩。他们时不时就回乡一趟,进行买卖和嫁娶活动,带来更多新移民。我们之间的鸿沟日渐扩大。

我来到了伦敦。这座城市变成我的世界中心,经过一番艰苦的奋斗,我才来到这儿。但我迷失了。伦敦并不是我的世界中心。我被哄骗了,而我没别的地方可去。伦敦倒是一个让人迷失的好地方。没有人真正认识它,了解它。你从市中心开始,一步一步向外探索,多年后,你会发现你所认识的伦敦,是由许多个小区乱七八糟拼凑而成的城市,小区与小区之间阻隔着一片又一片阴森森的、只有羊肠小道蜿蜒穿过的神秘地带。在这儿,我只是一座大城市中的一个居民,无亲无故。时间流逝,把我带离童年的世界,一步一步把我推送进内心的、自我的世界。我苦苦挣扎,试图保持平衡,试图记住:在这座由砖房、柏油和纵横交错的铁路网构筑成的都市外面,还有一个清晰明朗的世界存在。神话的国度全都消退隐没了。在这座大城市中,我困居在一个比我的童年生活还要窄小的世界里。我变成了我的公寓、我的书桌、我的姓名。

印度越来越近了。近乡情怯,尽管我极力克制,尽管我熬过了许多个年头,历经了伦敦的生活,克服了和各种各样的恐惧,模糊了对亚历山大港那位马车夫的记忆——印度,我童年生活中的神话国度,我对它的一点情感,这会儿又在我心中苏醒过来。我知道这是很愚蠢的感觉。我现在搭乘的这艘汽艇够坚实,也很脏。好天气和坏天气,各有一套收费标准。热浪一波一波袭来,令人浑身不适。放眼眺望,我们看见漫天迷蒙的热浪中幽然浮现出一座巨大的、繁忙的城市,它的居民,成群攀附在海港中其他船只上,看起来非常瘦小,预示着我们即将面对的那些可怕的事物。岸上的建筑物逐渐逼近我们。码头上的憧憧人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一排排建筑物洋溢着伦敦风情,散发出英国工业城市特有的气息。尽管心里早有准备,这幅情景乍然出现在我眼前,虽然有点眼熟,却也显得无比怪诞突兀!也许,所有的神话国度都是这个模样:阳光灿烂耀眼,景物灰暗破败,直到我们离开的那一天,海滨水湄都乱糟糟散布着一堆堆废弃物。

生平第一次,我发现自己变成了街头群众的一分子。我的相貌和衣着看起来和那一拨一拨不断涌进孟买市“教堂门车站”的印度民众简直一模一样。在特立尼达,印度人是一个独特的族群。在那座岛屿上,每一个族群都是独特的。“与众不同”变成了那儿每一个人的属性和特征。在英国,印度人是与众不同的。在埃及,印度人显得更加独特。如今在孟买,每走进一家商店或餐馆,我总会期待一种独特的、与众不同的反应和接待,但每次都大失所望,感觉就好像被人剥夺了一部分自我似的。我的身份一再被人识破。在印度,我是个没有特点的人。只要我愿意,我可以随时遁入街头汹涌的人群里,霎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是特立尼达和英国制造的产品,我必须让别人承认和接受我的独特性。在印度,我渴望重申我的独特性,但我不知如何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