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想象力停驻的地方(第7/9页)

“他是个好孩子,好孩子,”修车厂主人一个劲儿地说,眼泪夺眶而出。“千不该万不该,他交上一帮坏朋友。”我做梦也没想到,这种单纯的男人间关系的简单说法会具有那么大的力量,那么感人。

这场审判到头来却落得个雷声大雨点小的结局。开始时还煞有介事:证据呈堂,交叉讯问。(控方引述拉蒙被逮捕时说的一句话:“喂,条子,你终于把我逮着了!这次我认栽,长官。”我可不相信拉蒙会讲出这种话。)替拉蒙辩护的是法院指派的一位年轻律师。这小伙子穿着时髦,一走进法庭就兴奋得像一只公鸡。他比他的当事人拉蒙还要起劲,在审讯的过程中不断回头来给拉蒙加油打气。有一回,他发觉主审法官的某一个动作违反了法庭礼仪,他霍地站起身来,严正地提出责难。主审法官竟然不以为忤,笑眯眯地聆听他的指责,然后郑重地提出道歉。感觉上,我们仿佛置身于幼儿园:拉蒙的辩护律师是全校风头最劲的学生,法官是幼儿园园长,至于坐在旁听席的我们,则是一群骄傲的家长。法官清清喉咙,开始以他那法院式的洪亮嗓音,缓缓作出他的总结陈述。霎时间,法庭内的冷肃气氛消散了。显然,这位英国法官并不了解特立尼达人的心态和作风。他说,在他看来,一群年轻人聚集在河堤上,企图放火焚烧一部小型摩托车,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充其量也只是一群少不更事的学生闲着没事的恶作剧。不过,如果这帮人企图欺诈保险公司,讹取保险费,情况就非常严重了……旁听席上坐着一位美艳绝伦的印度少妇。她脸上一直挂着微笑。每次法官嘴里冒出一句俏皮话或者精彩的句子,她就得强忍住,不笑出声来。法官显然早就注意到她。他的总结陈述听起来就像两人之间的一场对话——这对男女,一个是白发苍苍、自信满满的英国绅士,一个是温柔端庄的印度妇人。陪审团的紧张情绪(一位戴着帽子和眼镜的女士把身子倾向前,双手紧紧抓住陪审席的栏杆,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和庭上的气氛显得有点格格不入。法官宣判被告无罪,当庭开释。对这项判决,连警方在内,都没有人感到意外。拉蒙的辩护律师得意极了。拉蒙却还是那副德行:面无表情,爱理不理。他那群伙伴(共谋者)听到判决,一个个都瘫倒在被告席上,浑身虚脱。

没多久,拉蒙又给自己惹上麻烦,但这回可没有一位修车厂主人出面,替他辩解。听说,这次他偷了一辆汽车,也有人说,他把车子的引擎破坏得不能再修复。反正,他被送进牢里蹲了一阵子。出狱后他告诉人家,他在布里克斯顿待了几个礼拜。“然后,我到肯特郡的一个地方走了一趟。”这是出租公寓一个房客转告我的(在那桩焚烧摩托车的案子中,这家伙是共犯)。在出租公寓,拉蒙变成了大伙儿消遣的对象。再过一阵子,我就听说拉蒙死于一场车祸。

他是一个孩子,一个单纯的男人,一位另类创作家。在他看来,世界既不美丽也不丑恶,人生虽然不算美好,但也不值得悲哀。我们的世界并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这种人安身立命。“然后,我到肯特郡的一个地方走了一趟。”他不懂幽默,也不会伪装。对他来说,这个地方就像另一个地方,没什么分别。世界充满这种地方,而我们就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对周遭的世界视若无睹。拉蒙死了,我必须替他讲几句公道话。他是我们家族信奉的那个宗教的一分子,而我们都是这个宗教的不肖子孙,但我却觉得,我们的这种沉沦是一种纽带,我们是那个巨大、朦胧、神秘国度的一部分——小小的但非常特殊的一部分。只有在我们想到她的时候,这个国家才会对我们产生意义,而即使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也只是她的一群远房子孙。我希望拉蒙的遗体受到应有的尊敬。我期盼,他们能够依循古老的印度教礼仪,让他安息,只有这样做,才能赋予他的生命些许尊严和意义。也许,当年流落在卡帕多西亚④或不列颠群岛的罗马人,也有同样的感受吧。今天的伦敦距离我们那个世界的中心十分遥远。伫立在格洛斯特郡⑤一座罗马别墅的废墟,罗马人肯定会感觉到,英国距离家乡十分遥远。这个国家,一如那幅象征性的、有许多图像的、四周有折角的古老地图所显示的,部分地区被小天使⑥吹出的云朵覆盖,显得十分阴冷、迷蒙、荒凉,流落在这儿的旅人都渴望赶快回到温暖而熟悉的南方家园。可是,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这样的家园并不存在。

我没参加拉蒙的葬礼。他的遗体没被火化。他们把他安葬在墓园。主持葬礼的是一位来自特立尼达的学生。他出身的阶级,使他有资格主持这类仪式。他读过我写的书,他不想在葬礼上看到我。出席的权利遭到了剥夺,我只好凭空想象葬礼的情景:一个腰缠白布的男子站在拉蒙遗体旁,叽里咕噜不知念诵什么经文,四周矗立着一座座墓碑和一支支十字架(一个晚近兴起的宗教的表征),远方蹲伏着伦敦郊区一堆堆低矮的房子,天空灰蒙蒙的,弥漫着无数工厂排放出的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