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3/4页)

挂着半截布门帘的内房親出大米饭的香味。

“有人吗?”

“依拉下依……”昭子姨妈应声而出,见是她,高兴地往里头让。

里头是一个大间,家具不多,各东西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姨妈是个爱干净的人。

“喝红茶还是喝乌龙茶?”

“我还没有吃饭呢。”随和利落的房间从一进门便给她一种亲切安全之感,在姨妈跟前她没有一点拘束。

“饭刚熟,当然得招待静子在这儿吃啦,不过可没什么象样的菜。”

“家常便饭最好。”

姨妈的饭的确很简单,米饭、酱汤、烤鱼肉。

“比起你们家的饭来简直拿不出手。”姨妈抱歉地说,“我也是看不惯,吉冈家干什么都要摆谱儿,华而不实。”

金静梓边吃饭边说了去大冈医院的事,姨妈听了说:“也不必去什么川崎医院了,那里净是女病人,十分挑剔、极不好侍候。喝点酒吧!”姨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抱来个大瓶子,在她杯子里满满倒了一杯,“味道好极了。这是我的朋友,福岛本宫町的高田宗彦家酿的开运酒,高田年年都要给我送酒来。开运,开运,开了一辈子运,还算不错啊,比你母亲强。来,干杯!”老太太举起杯子一饮而尽,金静梓只呷了很少一点,太辣。

“我们老年俱乐部倒是需要个护士,督促上了年纪的人吃吃药舸,打打针哪,还可以做做按摩什么的,不过得先找管事的若松刚先生商量商量……这么着,下午在家等我的电话吧。”

“川崎那儿呢?”

“不去了。”

下午,昭子姨妈的电话准时来了,说老年俱乐部的负责人同意她明天去面试。

晚饭桌上,她把这个消息对家里人谈了,枝子羡慕地说:“姑姑要出去工作了啊,真了不起。”

继母不停地往嘴里酌鱼汤,脸上毫无表情。

父亲的脸色很不好看,“是阿昭的主意吧?也亏她想得出,吉冈家的小姐,出来进去都该带护士跟保镖的,怎好拋头露面地去给人家按摩胳膊腿,那是土耳其澡堂子那些光屁股娘们儿干的活!”

信彦吹了一声口哨。

“中国的医院里专门有按摩科,按摩师。在中医,按摩是一门学问。”金静梓说。

“别提你的中国。”父亲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你是日本人!护士的事不能干,没什么商量的。”

“凭什么?”金静梓放下筷子。

“因为你是吉冈家的人,你的门第和社会地位不允许。”

“不信你们能管得住我!我是个职业妇女,在中国是个受人尊敬的医生,我有自己的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样活就怎样活,别人无权干涉!”

“我是你父亲!”

“您当然是父亲,是在物质上满足我一切需要的父亲。表面看来,您对我无比宠爱,然而爱的实质是你对我母亲的负疚与赎罪,以此来填补您心灵的不安。请问,我的母亲用手榴弹自决时您在哪里?您在杀人,在抡着您那把沾满了中国人鲜血的刀杀人,正充满喜悦地研究着什么第七颈椎和17度角。不是拫应吗?昭子姨妈看不起您,就是我的母亲活着也会看不起您!”

“混帐!”

龙造脸色苍白,面部肌肉不住地抽搐,陌生人一般地盯着站在桌子旁边,激昂亢奋的女儿。不是女儿,分明是四十几年前被他抛弃的妻子,那执拗的下巴,出自雕刻名手似的鼻子和那勾勒得线条十分动人的嘴唇,无一不是四十几年前她的再现。不同的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添加了一种更深刻,更无畏,更威严的自尊,添加了一种日本妇女所没有的独立精神和向命运抗争的自信。当初,妻子要是敢这样面对面的和他争执,或许他不会那样待她,情况或许会是另一种结局,偏偏她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他,去了满州……

继母出去了。

枝子也拢着孩子,端着碗回避了。

信彦满感兴趣地看着妹妹与父亲的冲突,并不相劝,静观事态发展。

“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起战争!”父亲激动地用手指敲击着桌面。

“我是战争的直接受害者。”

“你知道我在那场战争中失去了什么吗?遭受到什么样的悲惨命运吗?”

“你保留了脑袋。”

“我失去了妻子。”

“一个对你来说无关紧要的妻子。没有战争你也会失去她。”

“住嘴!直接从战争中活过来的日本军人和从书本上以及别人的讲述中了解战争的你们没有共同语言。”

“当然。杀人的与被杀的永远讲不到一块儿去。”

“谁给了你这样跟父亲讲话的权利?吉冈家从没出过这样不谙事理,刚愎自用的女人。”

“我的人格让我这样讲话。首先,在这个家族里,我是人,有独立人格的人,不是唯唯喏喏的点缀。我有我的生活道路,跟母亲、跟枝子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