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也萧萧(第4/10页)

屋里只丢下刘妈拿着帽饰站在那里发呆,她猛抬头,见我在桌前肌着便说,我怎么能要这个,这不该是我的东西,拿回刘家,它得把我们压死。我说那么个小玩艺儿怎能压死人。刘妈说她命薄,有了这个只能招祸……刘妈在房里转了几个圈,后来就用盒子把那亮闪闪的东西收了,对我说她不能拂了三爷的面子。我说那你就快带走吧。刘妈说,你以为我想带走?

我没想到四十余年后会以这种方式与沈继祖再次相见,彼此都已有了一把年纪,再不是穿红布鞋与小皮鞋的孩子了,双方见面都有隔世之感。我向沈继祖的脚上望去,那是一双沾满黄泥的高腰雨靴,裤子进进出出地塞在靴内,拖泥带水的,显得零乱而又匆忙。演员们围过来,是被来人地道娴熟的满族请安姿势所吸引。这个剧需要请安的地方不少,但能将这个动作做得准确而又自然的却没有一人。大多数演员受了舞台与电影表演程式的影响,动作夸张,草率,别别扭扭的,如同没揉好的面,眼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活样板,自然是请教的好机会。但是,沈继祖右臂上的黑纱阻止了他们,他们只好保持一定的距离站在那里,伺机再睹满人请安。我说真难为你了,还能记得这个。他说从小他母亲就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见了金家的长辈都要按旗人的规矩行礼,使金家上下的人都知道,金家的外孙是有教养、懂规矩的良家子弟。我说,眼下民国都过去快五十年了,谁还讲这些老理儿。沈继祖说他母亲的礼教极严,一向教育子孙们以敦厚退让为处世美德,以爱家爱国为立身根本,他们兄妹几人不敢不听母亲的教诲。我问沈继祖何以能找到这里。他说是他母亲在病榻上看到报纸的影视报道、拍摄信息中有我的名字,便料定“金舜铭”是金家没见过面的七妹妹无疑。我说,既然如此,为什么早不来找我?沈继祖说他母亲不让。我没料到,二格格与金家的隔阂有这样深,竟牵扯到了我这从未见面的人。我说,其实我是见过你母亲的,那年也是下雨……沈继祖大概也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他有些窘,说是的……是我母亲没有注意到您罢了。我问二格格现在何处,沈继祖说就停在家里,灵堂已布置好,他的两个妹妹和妹夫们在守护着。又说他想她母亲毕竟是金家姑奶奶,去世以后如果有娘家人来送行,他母亲一定死可瞑目,否则一块心病老不得解。我说,二格格去了,这是件大事,我今夜陪你们去守灵,去之前得先告诉舜镇一声。孰料,一提舜錤,沈继祖竟是一脸惊恐,他说,您千万别让舅舅来,我母亲说过,至死也不见舅舅,我不能驳了她的意思。我说,人都殁了,那些恩恩怨怨也该结了,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呢?沈继祖还是让我劝舜錤不要来,说免得让他母亲难堪。我想,这个沈继祖真是迂得可以,便说,看情况吧!

沈继祖把家里的地址写给我就准备告辞了,我将他送到门外,替他拦了辆出租车。他死活不坐,说还要到崇文门买点儿鲜花,他母亲硬朗时常去那里买花,那里有黄土岗的直销花店,在同仁医院对面。我说黄土岗的花店好像早没了,他说那也去看看,他母亲爱那儿的花。我想,这个沈继祖迂虽迂,却是个感情细腻的孝子,眼下这样的儿子不多了。沈继祖撑开伞走了,我看见那张黑布伞已褪了色,还有针线的痕迹,也看见他衣服的袖口被磨秃了边,那冒雨而行的步履巳显出老态,与穿着西装皮鞋,在亭子里向我诉说“我们家有钱……”的沈继祖相比,此沈继祖非彼沈继祖也……直至沈继祖消逝在人群中,我才想起竟忘了问他的情况,是啊,该问的太多,太多。

出了这样的事,导演只好准假。演职员们乐得清闲,家在北京的都回去了,外地的也相约了去逛商店,偌大的拍摄场地只剩了我和导演两个人。导演用手叉着腰站在窗前看着雨,嘴里嘟嘟囔嚷地抱怨开机那天没烧香,活该有此天劫,又说这大宅院的煞气太重,以后他再也不拍这样不温不火的戏了,要拍就拍武打片,火爆痛快,没有对话,拍不下去了就拉出几个来打一场……我说,你也不要说那样的话,干什么都有突发事件,大伙连着干了一个月,也该歇歇了,所以下雨未必就是坏事。导演说,你不管钱,自然不知经费的紧张,我现在是五内俱焚,一筹莫展。我说,你也别急,不就是几句词儿么,今天晚上我把它弄出来,不误你明天早上的戏。导演说,今天晚上你不是去奔丧吗!我说,我搞不了不会托人嘛,我的侄子是戏剧学院戏文系毕业的,我把大概情节一讲,他怎么也给你凑出来了。导演听了很高兴,问我的侄子是谁,我说是金祐。导演说他听说过这个名字,金昶写过不少戏,就催我快些回家去找金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