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在马孔多观雨时的独白(第3/3页)

这天夜里,我可能已经睡着了一会儿,突然被一种酸臭的刺鼻气味惊醒,那气味就像是腐烂的尸体的味道。马丁在我身旁鼾声如雷,我用力摇晃他,说:“你没闻见什么吗?”他说:“闻见什么?”“气味呀,一定是大街上漂着的那些死人。”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可马丁朝墙那边翻了个身,用还没睡醒的沙哑嗓子说:“那是你的事,女人怀了孩子总爱胡思乱想。”

星期四天亮时分,气味闻不到了,人们对距离的感觉消失了。对时间的感觉头一天就有点儿变样,现在则彻底没有了。因此,没有什么星期四了,有的只是一块像果冻似的有形的东西,用手一扒拉开就可以看见星期五。在这里,既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继母、父亲、雇工们都是些行尸走肉,在冬天的沼泽上行走。父亲对我说:“您在这儿别走开,我回来再告诉您能做点儿什么。”他的声音远远的,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东西,我仿佛不是用听觉接收到的,而是用触觉,这是此刻唯一还起作用的感官。

可父亲再也没有回来:他在时间里迷了路。因此,夜晚来临时我叫继母陪我回了卧室。我做了个宁静平和的梦,一做就是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切依然如旧,没有色彩,没有气味,也没有温度。我刚一醒来就跳到一把椅子上,待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因为有什么东西在告诉我,我的意识里还有一小块地方没有完全醒来。这时我听见了火车的汽笛声。火车的汽笛声凄厉而冗长,逃离暴雨而去。我想:“总有个什么地方雨已经停了。”而就在我的身后,仿佛是在回答我的思想,一个声音开了腔:“会是哪里呢……”“谁在那里?”我一面问,一面望去。看见的是继母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长胳膊指向墙壁。“是我。”她说道。我问她:“你听见汽笛声了吗?”她说听见了,还说兴许周边的雨已经停了,铁路也修好了。说着她递给我一个盘子,盘子里是热腾腾的早餐,闻上去有一股蒜汁和热黄油的香味。那是一盘汤。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就问继母几点钟了。她安安静静地说,声音听上去有点儿萎靡不振、无可奈何:“差不多有两点半了吧。不管出了什么事,火车还是没有晚点。”我说:“都两点半了!我怎么一睡就睡了这么长时间!”她告诉我:“你没睡多长时间呀,这会儿顶多也就三点。”我浑身发抖,只觉得盘子从双手间滑脱出去,说:“星期五两点半了……”而她则显得无比镇静:“是星期四两点半,孩子。现在是星期四两点半。”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长时间沉浸在那梦游般的情境中,感官完全失去了作用。只知道过了好多个小时以后我听见隔壁房间有人在说话:“你现在可以把床往这边挪一挪了。”那声音显得很疲乏,但那绝不是个生病的人,听上去更像是个正在康复的人。紧接着,我又听见水里有砖头的声音。我全身僵直,后来才觉察到原来自己是躺着的。我感觉到一阵无穷的空虚,感觉到家里一片强烈的、令人惊悚的寂静,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使一切事物都死气沉沉,一动不动。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我已经死了,”我想,“上帝啊,我这是死了呀。”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大声叫道:“嗨!嗨!”回答我的是从另一边传来的马丁粗暴的声音:“没人能听见你,大家都在外面呢。”此刻,我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围绕在我们身边的是一片死寂,一片宁静,一片神秘深沉的惬意,这是一种十全十美的状态,应该和死亡非常相像。后来,走廊里又传来了脚步声,还清清楚楚地传来了生气勃勃的说话声。接下来是一股凉爽的微风吹动了门扇,门上的锁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声,一瞬间,一个坚实的物体沉沉地掉落在院子的水池里,兴许是个长熟了的果子。半空里有什么东西表明有一个无影无形的人在黑暗中微笑。“主啊!”我已经被颠倒了的时间搞得头昏脑涨,我想,“现在就是有人来叫我去参加上星期天的弥撒,我也一点儿都不吃惊。”

一九五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