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尔在马孔多观雨时的独白(第2/3页)

星期二下午,雨下得越发急了,雨声像根刺,扎在心里生疼生疼的。第一天上午那种凉爽的感觉已经开始变成一种热辣辣、黏糊糊的潮气。气温不算低也不算高,是那种令人发抖的温度。两只脚在鞋子里直出汗。人们不知道哪一种感觉更不舒服,是让皮肤露出来呢,还是穿上衣服。家里面一切活动都停止了。我们还是坐在走廊里,但是已经不像第一天那样观看这雨幕,我们已经感觉不到天在下雨。这样一个令人忧伤的没精打采的黄昏,给人唇间留下的味道就像是你刚刚梦见了一个陌生人而被惊醒似的。我们能看见的只是树木朦朦胧胧的轮廓。我知道这是星期二,于是我想起了圣赫罗尼莫的孪生姐妹,那是一对双目失明的女孩,每个星期都到家里来给我们唱一些短短的小曲儿,她们奇妙的嗓音里透露着苦楚和无助,听上去凄凄切切。透过雨声,我听见那对失明的姑娘的歌声,想象着她们在自己的家里,蹲在地上,等着雨停了好出去唱歌。我在想,圣赫罗尼莫家的双胞胎这一天是没法出来唱歌了,就连那个讨饭女人也不会在午睡之后出现在走廊里,像每个星期二一样,一成不变地讨要一枝蜜蜂花。

这一天,我们吃饭的顺序也被打乱了。继母在本当午睡的时候端上了一盆寡淡无味的汤和一块陈面包。可实际上大家从星期一黄昏起就再没吃过东西,我觉得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的思维都停顿了。我们都瘫痪了,被雨水麻醉了,以一种平和忍耐的态度听任大自然垮塌下去。那个下午唯一动弹了一下的只有那头奶牛。突然间,一阵深沉的轰鸣声响彻它的五脏六腑,它的四蹄越发吃力地深深陷进了烂泥之中。接下来有半个小时,它一动不动,就像是已经死了一样,之所以还没倒下只是因为它靠惯性活着,靠着在雨中维持同一个姿势的习惯支撑着,直到最后习惯终于败给了躯体。于是它弯曲了前腿(又亮又黑的牛屁股在最后垂死挣扎时还高高翘起),嘴巴喘息着,扎进烂泥之中,终至无力再支撑它自身的重量,静静地、一点儿一点儿、有尊严地完成了这次完整的倒地仪式。有人在我身后说道:“它走到头了。”我转过身去,看见那个每星期二都会来的讨饭女人站在门口,她冒着大雨前来,为的还是讨一枝蜜蜂花。

星期三我本来已经习惯这种令人惊恐的环境了,可一到客厅,就看见餐桌靠在了墙边,上面堆满了各色家具,而在另一边则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家什,仿佛一夜之间临时搭起了一座掩体。这种景象使我惊恐万分,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夜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屋子里乱作一团;雇工们赤着膊,光着脚,裤腿卷到膝盖上,正在把家具搬到餐厅里去。从男人们的脸上,从他们干活时匆匆忙忙的劲头上,可以看出一种严酷,那是做了无效的反抗、在大雨中被折磨得无可奈何的严酷。我身不由己,一通乱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片被踏平的青草地,长满了藻类和苔藓,还有黏糊糊,软绵绵的蘑菇,我在潮气和雾霭令人憎恶的覆盖下变得肥沃起来。我正在客厅里看着家具被堆到一起后空空荡荡的景象。突然听见继母在房间里叫我,说我这样会得肺炎的。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水已经淹到我脚脖子了,而屋子已经被水淹了,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黏糊糊的死水。

星期三这天,到了中午天还没大亮,而下午不到三点,夜幕又古怪地提前降临了,夜晚以一种缓慢单调又毫不留情的节奏降临,和院子里的大雨一样。这是一个早到的黄昏,轻巧而又凄楚,在一群静静的雇工中弥散开来,他们都蹲在靠墙的椅子上,面对大自然的恶行无可奈何。街上开始传来消息,这些消息不是谁带到家里来的,而是自然而然地传了进来,准确而又具体,仿佛是被街上流淌着的泥浆送进来的,那泥浆裹挟着各色各样的家用器具,裹挟着年代久远的灾难的残余,裹挟着残砖断瓦,还有动物的尸体。有一件事其实星期天就发生了,那时雨水还只不过是老天爷对这个季节的一种宣示,可家里耽误了整整两天时间才得到消息。星期三,就像是被这场暴雨自身所拥有的动力推动着,消息终于传来了。人们这才得知教堂也被大水淹了,看样子快倒塌了。这天晚上,一个天知道怎么得到消息的人说:“从星期一起,火车就过不了大桥了。好像是河水把铁轨冲走了。”又听说有个生病的女人从她的床上失踪了,到了下午,人们在院子里发现她漂在水面上。

我被吓坏了,陷于恐惧和洪水之中不能自拔,我在摇椅上坐了下来,两腿蜷缩着,两眼盯着潮乎乎的暗处,心里充斥着各种混乱的预感。继母出现在门口,高举着一盏油灯,头高高地昂起,活脱脱一副出现在家里的幽灵模样,看到她这副模样我倒是一点儿也没有吃惊,因为我自己也有她这种超自然的天分。她走到我跟前,头依然高昂着,油灯依然高高举起,脚在走廊里的水中蹚着,哗哗作响。“现在我们该做祷告了。”她这么说。我看见她的脸干巴巴的,满是皱纹,活像是刚从哪家坟地里跑出来,又像是用某种和我们人类不一样的物质制造而成的。她站在我面前,手里拿了串念珠,说:“现在我们该做祷告了。大水把坟墓都冲垮了,可怜那些死人在公墓里漂来漂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