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黑珍珠(第7/9页)

全场观众为这精灵般的黑珍珠欢呼时,李来庆牵着它,来到了北侧看台,他一眼就认出了蓝衣蓝帽的工程师。但同时,他也看见了挨着工程师坐着的辛开溜。李来庆很不高兴,心想北侧首排不是嘉宾席吗,辛开溜坐那儿算老几?而且,别人家的狗都在看台后游荡,他的爱子竟蜷伏在他脚下,一个逃兵配享受这样的待遇吗?他还听说辛欣来藏匿在花老爷洞,是辛开溜暗助的,他犯了窝藏罪,该进笆篱子,为啥还不抓他?难道因为他年龄大,就可以逍遥法外吗?李来庆对辛开溜当年戳穿他给许大发的羊下泻药的事情,始终怀恨在心。看见辛开溜喝着小酒,悠然自得,不由得怒火中烧,真想让黑珍珠把他给挑伤了。但一想,挑伤不该挑伤的人,唐镇长会生气。镇长生气了,他一个普通百姓,就没好日子过了。李来庆咬着牙,咽下这口气,将手指向蓝衣工程师,对黑珍珠下达了冲撞的指令。黑珍珠犹豫片刻,纵身一跃。不过它领会错了,以为主人让它对抗的是那条黄狗。它永远也不会想到,主人是让它对人下手。辛开溜先前还乐着,当他发现黑珍珠扑向爱子,赶紧扔下酒瓶,飞身掩护。他护住了爱子,羊角却刺穿了他的左腿,血流如注。辛开溜倒下来,头重重地磕在座椅上。

辛开溜倒在血泊中,叫了一声“毛边——”因为他裤兜里揣着在旧货集市上交换来的一把口琴,他以为会在斗羊场看到毛边,想要送给他。在他意识还未完全丧失前,他居然呵呵笑了两声,仿佛很享受这个时刻。他想带着快乐离世,努力回忆自己一生中快乐的事情,可是真该死,他似乎没什么快乐。唯一让他骄傲的,是他单枪匹马,与搜捕辛欣来的警察周旋,让辛欣来活到现在。他在深夜一次次从北口出发,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花老爷洞布置成了个家。为了避免频繁买东西引起怀疑,他去的是附近村镇的商店。葛喜宝跟踪他时,他为了送出给养,会在晚上将他灌醉,等他睡熟,他再行动。葛喜宝一无所获离开他后,他怕他从马蹄印和辛欣来留在雪地的脚印上,寻到那几处物资转运点,所以那一段他常骑着马,在林中漫无目的地游走,踏平辛欣来的足迹,留下广阔而纷乱的马蹄印,在山林摆下一个迷魂阵,让人看不出究竟。安雪儿生下孩子后,他觉得是结束战斗的时候了。他希望捉拿辛欣来的安平,能让孙子看一眼亲生儿子毛边,谁知他没有这么做。他对安平非常不满,觉得这不是一个好汉做的事情。他不是逃兵,可是背负了一辈子逃兵的骂名;他娶了个日本女人不假,但他依然是个战士啊。他也不是没有上访过,当年还找过当了林市军分区政委的战友,但所有人一听他找了个日本女人当老婆,没有不嗤之以鼻的,根本不听他申辩。辛开溜最终认命了,他觉得活着就好。他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山林,也将自己的屈辱交付山林,在风雪人间,不知不觉走到了熄灯时刻。

辛开溜被连夜拉到青山县人民医院。他腿上的伤让他失血过多,输了大量的血。但致命的不是腿伤,而是他脑袋磕在座椅上,造成的颅内出血。因为他年龄太大,医生不建议给他做开颅手术。辛开溜在重症监护室,始终处于重度昏迷状态。一天两天三天,他昏睡着;七天八天九天,他依然昏睡着。医生会诊的结果,辛开溜恐怕醒不过来了。也就是说,他成了植物人了。唐汉成心急如焚,他怎么也没想到,工程师安然无恙,辛开溜却成了牺牲品。他认为这是李来庆公报私仇,但李来庆跟他起誓,纵使憎恨辛开溜,但他真没想对他下手,是黑珍珠领会错了。不管怎么说,辛开溜在斗羊节上受伤了,唐汉成不能不管。辛开溜躺在重症监护室,他的每一次心跳,燃烧的都是铜板,医疗费直线上升,已经花掉了两万。李来庆公开表示,不是他挑伤的辛开溜,是黑珍珠!想要他出医疗费,没门儿!其实唐汉成也不敢让他出一分的,怕他说出真相。所以这笔医疗费,辛七杂出一半,镇政府出一半。如果辛开溜活个三年五载,不光是辛七杂的屠宰场,镇政府恐怕都要被他拖垮了。唐汉成盼着他苏醒,或是死去,因为辛开溜昏睡的代价太大了。他每次进重症监护室探视,都会趁医生不在,用手指弹弹辛开溜的脑门儿,挠挠他的脚心,见他毫无反应,他会在他耳边,大声说着能刺激他神经的话,比如他的黄狗爱子让车给撞了,比如他的炭窑钻进了一只会说话的红狐狸,再比如上面要来人,在镇政府召开公开大会,给他平反,他不是逃兵了!不管唐汉成怎么说,辛开溜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沉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