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格罗江英雄曲(第5/7页)

绣娘的嘴巴依然有点歪斜。在落日时分,这种表情,很有点嘲笑夕阳的意味。她见着白马,热泪盈眶,一步一挪,到它跟前,嘴唇哆嗦着,吃力地说:“没白给你吃好草,到底把我儿子带回来了哇——”绣娘哭了,安平哭了。白马也呜咽着,它大概想不通,为什么安玉顺留下的拐杖,绣娘又用上了?

三天后绣娘出院了,安平在龙盏镇陪伴母亲,让安泰夫妇回古约文乡去了。很多时候,母子俩对坐着,看着彼此的眼睛,一言不发。绣娘试图拈起绣针缝制婚服,可她的手不听使唤了。她每日都要拄着拐杖,到马厩和白马待一刻,这时马厩会传出低沉的呜咽声。安平不知道这是母亲的呜咽,还是白马的呜咽。老去的白马和垂暮的母亲的呜咽,是那么的相似!

这日黄昏,安大营提着一篮李子探望奶奶,他看上去神色黯然,只坐了一刻,说是执行任务,匆匆走了。

安大营是奉命来龙盏镇接林大花的。

一周前,林市军分区于师长一行来到野狐团,他们先后视察了步兵营、坦克连、特种侦察排以及后勤保障部的养殖场。于师长五十二岁,他戴着军帽时看上去很威武,可一摘帽子,秃顶一露,老态毕现。他是苦孩子出身,没什么架子,下连队时与士兵们拉家常,回到团部在饭间,喜欢讲个笑话活跃气氛。总之,他看上去是个好首长。

于师长完成了视察任务,要回林市了。按照以往惯例,汪团长让团部准备了各色土特产品,送给于师长一行。下午时伙房杀鸡宰羊,准备送行宴。午后两点,汪团长突然把安大营叫去,递给他一篮李子,说李子是新摘的,听说他祖母病了,请他代致问候,即刻送去。安大营没想到汪团长这么有人情味,正感动着,汪团长又说:“司机在外等着呢,快去吧。看完老人家,还有项任务,顺道去红日客栈,给我接个人。”

安大营一听说去红日客栈接人,立刻想到林大花。汪团长轻描淡写地说,这里早晚温差大,于师长下去视察,连日舟车劳顿,受了风寒,现在低热咳嗽。团部的医生给他看过了,也开了药,可于师长出身寒微,不喜用药,他说从小生病,习惯了拔火罐,而团部的医生不会拔罐这类民间土法,有人向他举荐了红日客栈的林大花,说她擅长此道,他托人找到她,她也应允了。

安大营问,今天把她接来,拔完火罐再送她回去,是吗?

汪团长没有看安大营的眼睛,而是望着窗外,说:“晚宴结束后拔火罐,估计会很晚了,今天让她在团部住一夜,我来安排,明早送她回去。”

安大营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不愿意他在意的姑娘,在非他主宰的地方过夜。可他只能奉命接人。

龙盏镇人对汪团长的挂着军牌的越野座驾已熟悉了,他们没想到这次安大营坐在里面,更没想到,被接的人不是唐眉,而是林大花。

林大花穿深蓝的裤子,蓝地红花的齐腰棉布紧身衫,布衫的荷叶领和马蹄袖口,滚着水红的流苏,白袜,蓝布鞋,用一方蓝地白花丝绸手帕高高束起马尾辫,不施粉黛,像山野间一枝摇曳的雏菊,说不出的俏丽。她提着一个压花的条形桦树皮提匣,这是葛喜宝为她亲手制作的装火罐的匣子。

林大花没想到安大营来接她,见着他愣了一下,脸腾地红了,将提匣递给他,说:“给你们师长拔火罐,你也不知道接一下,真没眼力劲儿!”

安大营接过提匣,低声说:“拔火罐打扮什么?又不是去选美!”

林大花的脸由红转白,一边上车一边嘟囔着:“你又不是首长,管得着吗?”

汪团长的司机在,安大营没再和她斗嘴。汽车驶出云水街时,安大营望见了烟婆。她像个树墩似的,一身素服,伫立在街角。车经过的一瞬,她望见女儿,害冷似的,双手抄袖。坐在后座的安大营,清楚地看见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林大花转过头去,没多看母亲。

一路上他们没怎么说话,林大花只有看到夕阳中的林间野花时,才会开口,比如“这片火柴头花真精神”,比如“百合花怎么都打蔫了”,再比如“白菊花给映照成金菊花了”,安大营没搭腔,觉得她是跟花儿说话,无需回答。接近团部时,天色昏暗,别说野花,树的形影都模糊了,林大花不再慨叹。安大营知道她怕黑,说:“月亮就要升起来了。”

那是一个明净的夜晚,安大营一夜无眠,伫立窗前。月色皎洁,他甚至看得清月面上的阴影。他想太阳也是有阴影的,人们之所以用肉眼看不见,是因为太阳在白昼现身,它的阴影被光明遮蔽了。而月亮的背景是黑暗,所以它光明中的阴影,在夜晚会像花朵一样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