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伦敦豆藤(第6/7页)

他想:“这间屋子的装饰里蕴藏的她的灵魂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多,甚至比……”他低头看着她,“比她衰老的身体里都多。”紧接着,出乎他的意料,并没有剧烈的抽搐,她竟得到了满足,慢慢地也把他带向了满足,那感觉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他想:“我绝不能忘记珀迪塔这样的女人。伦敦到处都有她们的身影。我绝不能忽视这些被忽视的人。假如我想留在这里的话,就应该这样。”

她轻轻拿起椅子上的衣服下楼去了她自己的浴室,留下他进了他房间里的浴室。他想:“她和情人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这是她生活中比较重要的一部分。”他想她不会再回来,但她回来了,已经穿戴整齐。他又回到了床上。她说:“我不知道罗杰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和那个浑蛋银行家之间的瓜葛,他陷得很深。”

威利说:“我想他跟我说过那个银行家的事。那个穿睡衣的男人。”

她又下楼去了,他则重新拿起自己的书,在过去的时光中进进出出,在他的旧我中进进出出,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中,因为这个房间,这幢楼房,这座伟大的城市。他就这么躺在床上,像个孩子、像个妻子似的,等着罗杰回家。他慢慢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乳白色的窗帘后面日光正渐渐褪去。他听见罗杰回来了,之后又听见他打电话。没听见珀迪塔弄出的响动。威利不知道是否应该穿上衣服下楼去。最后他决定待着不动,而且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就像一个玩捉迷藏的孩子。过了一会儿,罗杰上楼来敲门,看见威利还躺在床上,说了声:“真幸福!”

威利收起他的书,说:“我第一次来英国是坐船来的。一天,我们快到苏伊士运河的时候,船员说船长要来亲自视察。这真是有点儿像在监狱里。船员很紧张,就像监狱长巡视时狱卒们很紧张一样。我想船长来视察,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所以,他和手下进来的时候,发现我衣衫不整地躺在铺上。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永远忘不了他的眼神。”

罗杰说:“你能爬起来去楼下喝一杯吗?”

“让我穿上衣服。”

“穿上你的便袍吧!”

“我没有便袍。”

“珀迪塔肯定为你准备了浴袍。”

“那我就像你那个银行家了。”

他穿着浴袍下楼来到会客室,窗外汹涌的绿色在渐暗的天光中显得有些不真实。没有珀迪塔的身影和声音。

罗杰说:“我希望你会在这里再住几天,直到你找到落脚点。”

威利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抿着威士忌,说:“昨天晚上的威士忌又浓又甜。从嘴里一直甜到心里。今天却只有第一口是甜的,还只是刚刚入嘴的时候。然后就又是我印象中威士忌的味道了。它好像把我的味蕾粘在舌头上了。我以前没多少酒量。”

罗杰说道:“像今天这样,我就不想回家。”

威利想起在非洲他和安娜的关系开始恶化的时候,她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她说:“我刚遇到你的时候,感觉你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句话,她说得直截了当、平心静气,却击中了他的心: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她眼中原来是那个样子,一个凭自己的本事活在世上的男人——那正是他渴望成为的那种人。这句话使他半心半意地希望自己能在她心目中一直保持这样的形象,虽然他自知已无可能。而现在他感觉这也是他如今在罗杰眼中的样子:一个可靠的人,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

第二天下午,他又把珀迪塔带到楼上那间摆着漂白过的家具的小房间,他问她:“昨天罗杰回来的时候你去哪儿了?”她答道:“我出去了。”这样一具衰老的身体也会令男人痛苦,这让威利感觉到一丝羞辱。他想知道却又不敢问,她是不是去找她的朋友了,那个抄了亨利的诗当成自己写的献给她的家伙。骑在她身上的时候,他想:“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打发她走了?”他觉得这个主意很妙,但转念又想到可能招来的复杂后果:他可能会被迫离开这所房子,罗杰可能会赶他走。于是他仍然保持着巴厘人的姿势。他想:“我能想到现在想到的这些,这说明她不能羞辱到我。”

或许罗杰不愿意回到自己这幢房子里。威利却不然。这幢房子位于圣约翰树林。每次出门游荡,返回的那段路程总是令他满心喜悦——跳上公共汽车,沿埃奇威尔大道而行,在迈达谷下车后步行,抛开市井喧嚣隐入圣约翰树林的树木和静谧之中。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如此新鲜的世界。三十年前,他远赴非洲,收拾起简单的行李,腾空了大学里那间小屋,悄无声息地销声匿迹,那时他觉得自己正在拆解一种不可能重现的生活。那卑贱的生活。他从来都知道这一点;他千方百计要自己相信它并没有那么卑贱;他精心安排作息时间,让自己相信他的生活充实而有序。回想起那些自欺欺人的花招,他自己都觉得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