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孔雀(第3/8页)

他想:“我得把这些书处理掉。否则它们会把我搞得很惨。”

这个失败如此直接,迅速,彻底,一切还没开始,他已经满怀沮丧。他难以忍受待在污迹斑斑的墙壁所包围的狭小房间里,却又更加难以走向外面那个热烘烘、闹腾腾的城市。那些书曾令他感到自豪,感到安全。现在,他感到被剥光了。他听着每隔一刻钟的报时挨过了一个晚上,又挨过了第二天。去约瑟夫那儿的路上,他越来越沮丧;但是火车一刻不停地载着他前行,经过一整夜,经过所有喧嚣的小站,不管他是否愿意,载着他奔向他已承诺献身的对象。

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行驶的列车投下完完整整的影子,从车厢顶部到轨道上的车轮都清晰可辨。他寻找着自己的影子,找到后和它玩了一会儿,晃晃头,挥挥手,看看影子的回应。他想:“这就是我。”这仿佛是一种古怪的安慰,这样远远看着自己,拥有人人都有的生命。

约瑟夫所在的城市很大,可并没有大都市的感觉。车站外面的那条路上乱成一团,到处是急切的喊叫和吵嚷,但就是谁也动不了。人人都在挡别人的路。脚踏三轮车、三轮摩托车和出租车都在同马车、骡车抢道,那马车和骡车十分惊险地向后倾去,几乎快要把车里挤得满满当当的女人和孩子倒出去了。附近有许多旅馆代理人在招徕客人,威利随便选了一个,跟着他去了一家里维埃拉宾馆。他们上了一辆马车。“现代化,十分现代化。”里维埃拉的代理人反反复复地说,可刚把威利带进宾馆逼仄的大堂,立时就无影无踪了,好像害怕被人抓住要他为什么事情负责似的。

这是一幢位于市场区的小小的两层混凝土建筑,虽说是混凝土结构的,看上去却很脆弱。安排给威利的那间屋子有一股通风不良的霉味,然后,威利试图打开窗户,由于用力过猛,窗钩——一种软得不可思议的金属——似乎在他手心里变弯了。他可不希望损坏任何东西,于是轻轻地松开窗钩,将窗户打开了。小桌子上竖着一本客房服务手册,上面保证全天供应食物,菜品来自“我们面包师的篮子里”、“渔夫的渔网里”和“屠夫的砧板上”。威利知道这些全是空话,只不过是从某家外国宾馆抄来的,只不过是一种表达善意的姿态、取悦客人的尝试及其现代化的一个方面。

他想他应该给约瑟夫打个电话。可是床头的那个红色电话,虽然一旁的卡片上印着“您的朋友和爱人就在几个数字之外”,却没有拨号音。他跑到楼下——瞥见那个狡猾的代理人就在里面一间屋子里——借用服务台的电话。服务台后的那个人非常亲切。

接电话的可能正是约瑟夫本人,声音明朗清晰,让人放心。这是威利到达印度以来第一次清晰的交谈,第一次感受到亲近,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落泪了。

约瑟夫说他那天上午有课,下午就有空了。他们于是约了傍晚见面。威利回到房间,突然间觉得筋疲力尽。他和衣倒在铁床承载的薄薄的床垫上,自从离开柏林和法兰克福,第一次陷入了熟睡。

炎热和刺目的光亮把他搅醒了,而他远远没有睡足。大概三点钟的光景,阳光射在打开的玻璃窗上,令人目眩。因为醒得太早,他的眼睛和脑袋都疼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受了重伤。但现在离他和约瑟夫约定的时间只剩一个半小时了,约瑟夫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人;于是他强迫自己从薄薄的硬毛床垫上坐了起来。

三轮摩托车司机接过威利递过来的地址,说道:“在新区。”威利仍然迷迷糊糊,头和眼睛仍然因为突然醒来而隐隐作痛。他们出了市区,沿着主干道在卡车和公共汽车扬起的热烘烘的灰尘、浓烟和轰鸣中开了十五或者二十或者二十五分钟。他们拐上一条没浇过柏油的燧石路,摩托车上下颠簸起来,最后来到一片住宅区前。若干混凝土结构的公寓楼建在一片寸草不生、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建造商似乎忘了或者不愿意在房子完工之后把地面收拾平整。好些楼都有混凝土柱子支撑着,复杂的楼号或地址用大大的数字和字母滴滴答答地涂抹在上面。

约瑟夫那幢楼的电梯通道位于两根柱子之间,没有一直通到地面。它在离地三英尺的地方打住了,停在洞穴岩层似的夯实的土地上,在土里凿出几级台阶通向电梯。这样处理也许是出于风格方面的考虑,也许是为了省钱;或者仅仅是因为有人——设计师、建造商或者电梯制造商——测量有误。尽管如此,威利想,这还是电梯:住在这幢楼里的人就是这么看的。他们会自以为住在一个有钱人聚居的新区,住在一幢有电梯的现代化混凝土公寓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