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5/11页)

“我知道我自己的心是干干净净的。”

此时,我很清楚,百子陷入了地狱。以往,她从未想到过要证明自己什么,只是沉浸在充满某种悲哀的幸福之中,从她那杂七杂八的少女趣味儿到爱情,她都一直融汇于一种暧昧的液体之中。她全身沐浴在她的浴槽里,只露出脑袋,这是颇为危险的事。但她既不打算呼救,又一概拒绝亲切的援助之手。为了伤害百子,我无论如何都得伸手把百子从浴槽里拉上来。不然,刀刃为液体所阻碍,不能到达她的身体。

夕阳辉耀的森林里,秋蝉哀鸣,鸟雀欢噪。国营电车的高架线上隆隆轰响。一根低低地伸向沼泽表面的树枝上挂着蛛网,上面吊着一片黄叶。叶子稍稍旋转一下,映在叶面的阳光就神圣地闪耀一次,宛如悬在半空里的一扇小小旋转门。

我默不作声地盯着那片黄叶。每当那被夕阳染成金黄的小小旋转门转动一次,我都凝神谛视,很想看看对面打开的是个怎样的世界。由于风繁忙地进出,那扇急剧旋转的小门,抑或能使我从门缝里或墙隙间,窥见我所不知道的微小城镇上繁华的景致,还有那浮泛于空中的微小都市里光芒闪烁的道路。……

——坐着的石头冰得屁股发冷,我们必须赶快循路回返。还有半个钟头就该闭园了。

这是一次心神不定的匆促的散步。宁静而美丽的庭园,也充满着日落前的忙碌,大泉水上的水鸟一阵骚动。不见一朵花的花菖蒲园一旁的那丛胡枝子,也显得红花寥落了。

我们以闭园时刻为借口急急忙忙地赶路,其实不光是因为这个。我们害怕秋日黄昏的庭院所酿制的情绪渗入心里。另一方面,想借助匆匆加快的脚步,像欣赏高速旋转的唱片那样,切望听到内里高亢的音响。

这座供人随便观赏的巡游式庭园,眼下一望无际,没有一个人影。我们来到一座桥上,同桥的影子化为一体,长长的身影拖曳在背后鲤鱼游动的大水池里。我们不愿看到水池对面药品公司巨大的霓虹灯广告塔,一直背对着那边的天空。

于是,站在桥上的我们,面向着长满小竹子的圆形假山——小庐山,以及笼罩在后面幽深树林上的落日最后鲜丽的余晖所织造的光的大网。我自己好比是拼命挣脱网眼儿的最后一条鱼,耐不住令人目眩的苛烈的光明,极力反抗。

我说不定做着死后的梦。我梦见我和百子两个是身穿淡色毛衣的高中同学,我们并肩站立在桥上,仿佛感到裹挟着死亡的时光,突然从头顶上一掠而过。“情死”这一概念的性爱的芳醇倏忽闪现在心间。我本来就不是个祈求救赎的人,即便救赎降临我的头上,那也只能是意识断绝之后。当悟性在如此光辉的夕阳里渐渐腐烂的时候,那是多么令人高兴啊!

桥的西侧是长满荷花的小小莲塘。

水面上布满了肉眼看不透的浓密的荷叶,犹如水母一般在夕风里浮游。翻毛皮般粉绿的荷叶填满了小庐山下的谷底。荷叶柔软地躲闪着光亮,萦宿着邻叶的暗影,还有的浸润着池边一枝红枫细微的叶荫。所有的荷叶摇曳不定,竞相祈求于明丽的夕空,仿佛能听到那低声细语的合诵。

仔细看看那摆动的样子,实际上我在留意那复杂的动作。风尽管从一方吹来,也不是一律向另一方倾倒。有的地方摇摆不定,有的地方顽固地静止。尽管有一片叶子反转过来,其他叶子也不会跟着反转。一味地惆怅,恼恨,左右晃动。风时而掠过叶面,时而吹入根部,胡乱地拨弄着荷叶不规则地飘摇不止。这期间,寒冷的夕风终于渗入我的肌肤。

众多的荷叶,叶心叶脉柔嫩而平滑,叶边却锈蚀发红,破裂开来。叶子自斑驳的红锈开始凋落,接着一叶传一叶,次第波及其他。自前天起一直没有下雨,叶心圆形凹坑里的积水干涸了,留下茶褐色的小圆圈儿。有的叶心,那儿装着一片干枯的枫叶。

天色依然明亮,但黑暗不知从哪里正悄悄迫近。我们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地交谈着,但脸儿几乎磕着脸儿。尽管如此,却像呆在遥远的地狱里互相呼唤。

“那是什么?”

百子指着小庐山麓一簇簇艳红的细绒线般的东西,怯生生地问。

那是闪闪发光的曼珠沙华,看上去似乎是一团脱落的红头发乱糟糟缠络在一起。

“马上闭园啦,请快回吧。”

年迈的管理人打我们身边走过时说道。

某月某日

那天游后乐园的印象,使我下定了决心。

这是个小小的难以启齿的决心。如果要给百子以精神上的伤害而不是肉体上的伤害,从这天起应该赶快另外结识一个女人。

从百子的内心发现某种禁忌,既是自己的负担,也是逻辑上的矛盾。况且,百子一旦知道我对她理智上的关心其实源自对她肉体的兴趣这一隐秘,那么我的矜持也就完蛋了。我只能用“自由恋爱”这个冠冕堂皇的权杖给她以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