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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扫很不用心,不管如何叮嘱,客厅的百宝架上还是积满灰尘,致使每周一次到家里来巡回插花的师傅也感到不满。

女佣将推销员让进厨房,摆上点心,贵重的洋酒眼见着减少,不知谁偷喝了。黑暗的走廊尽头,时不时腾起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

——早上首先从对讲机听到的是保姆的问候,仿佛在本多耳朵上搪一块烙铁。他甚至懒得叫她们准备早饭。两位女佣打开挡雨窗时,脚心似乎沾满汗水,听到她们粘连着廊下榻榻米的脚步声,他也感到气不过。洗脸的热水器老出毛病,牙膏挤到最后,没有本多的指令就无人主动更换一盒新的。对于西服一类衣物,保姆倒也还算上心,时常不忘洗涤和熨烫,但她从不把洗衣店的牌子摘掉,致使本多的脖子经常被刮伤。到这时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皮鞋擦了,鞋底的沙子却保留完好,雨伞的铁卡儿坏了,却仍然附在伞把上。这些在梨枝生前,都是不可想象的事。衣服上有点儿开线,东西稍有破损,转眼就给丢了,为此,本多跟保姆没少吵过架。

“不过,我说老爷,您光说拿去修理,可哪里会有接受这种东西的店呢?”

“那就扔了吗?”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呀,再说也值不了几个钱。”

“这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

本多不由大声嚷嚷起来。对他的吝啬,对方眼里立即现出鄙睨的眼神。

如此诸般,逼使本多内心越来越仰仗庆子的友谊。

暂不说玩牌,庆子对日本文化也认真地钻研起来。这不过是她新近的一种异国情趣。庆子到了这把年纪,才开始观看歌舞伎。她对一位演技拙劣的演员抱有好感,拿他和法国名优相提并论,大加赞赏。她开始学习谣曲,钟情于密教美术,经常参拜各地寺庙。

庆子时常提及,她想和本多一起拜谒寺院。本多猛地想到了月修寺,并差点儿说出了口。转念一想,那里可不是陪伴庆子消闲解闷儿的寺庙。

打那之后,五十六年了,他再没有去过月修寺,同目前仍然健在的聪子门迹,也从未通过一次信息。战时和战后,他多次想去看望阔别已久的聪子,但另一种念头又强行留住他,岁月终于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但是,本多没有忘情于梦中的月修寺。岁月重重,他心中的月修寺渐次增添着厚重的尊贵之气。他时时告诫自己,除非万不得已,不可轻易侵犯聪子住居的寂静,如今也不能凭借往昔一点儿交往去接近她。随之一年年过去,本多害怕见到聪子的垂垂老态。空袭后在涩谷的废墟上,听蓼科说,聪子如泉水一般越来越清纯、俊美了。他并非对这位“无漏”老尼的美艳无动于衷,事实上,他也从大阪人那里听到对于晚近的聪子的美貌赞叹不已。尽管如此,本多依然心存畏怖。他既害怕看到美的废墟,也害怕看到废墟上残留的美。当然,老来聪子的晤达早已超逸人世之境,打坐在本多力所不及的高度,纵然本多以老残之姿出现,也甭指望会在聪子的顿证菩提池里荡起一丝涟漪。他明白,聪子早已不受回忆的威逼。然而,假若从已故的清显一方考虑,想到聪子浑身已经包裹着碧蓝的铠甲,以免受到一切回忆之箭的伤害,就会更加增添一种绝望的种子。

另一方面,本多假若去看望聪子,又会负载一层对清显的回忆,至今他都必须作为清显的代理人前往,这就更使她心情凝重。从镰仓归来,车中的聪子曾自言自语道:

“罪犯只是清少爷和我两个。”

五十六年后的今日,这句话依然清晰地在耳畔回响。一旦见面,如今的聪子谈起这段往事,将会恬淡地一笑,继续同本多毫无隔阂地畅谈下去吧?然而,他懒得走到那一步,自己越老迈,越丑陋,罪孽也越来越重,对于前去会晤聪子,他越发感到这是一桩难于实现的艰巨任务。

此去经年,那座春雪斑驳的月修寺本身,连同对聪子的忆念,在本多胸中越来越远了。所谓远并非指心境,宛若喜马拉雅雪山顶上的古寺,越是热切向往,越是梦寐以求,越是感到月修寺至今依然位于白雪覆盖的山巅,其优美化作峻严,其柔和变为佛威。那渺远难以寻觅的寺院,那位于世界终极之终极的月下伽蓝,那里镶嵌着聪子身着紫色袈裟的美丽身影,日渐衰老,日渐小巧。仿佛住在思考之极、认识之极,那座寺院放散着寒冷之光。本多明白,现在既有飞机,又有新干线,只要很短时间就能到达。明白归明白,那座寺院只是寻常人踏访的寺院,不是他本多要去的寺院。那只不过是从他认识的黑暗世界终极之处的裂缝里,漏泄下来的一缕月光般的寺院。

如果聪子确实住在那里,那么就等于说,聪子不朽,必将永远住在那里。假若本多因为认识而获得不朽,那么从地狱里所仰望的聪子,将保有无限大的距离。一旦相会,聪子必将会识破本多的地狱。还有,本多那个充满不如意和恐怖的认识的地狱,其不朽和聪子天上的不朽,总有一天会相互对视,共同保持均衡。要是那样,眼下也不必急于相会,三百年后,即使千年之后,一旦想见面,随时都能见面,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