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4页)

科尔本摸索着穿过房子,寻找钢笔和纸,他在家具上绊倒了两次,第二次撞进了一个书架。他在书架旁坐了很长时间,用手指抚摸着那些书的书脊。或许地狱就是在一个藏书馆里,然而你是盲人。他嘟囔着,试图咧嘴微笑,但是无济于事。四颗或五颗热泪从眼里流了下来。还好,没有更多的眼泪,科尔本想。他感到很受打击,因为自己在震惊中未能忍住眼泪。眼泪是透明的鱼。

所以说人并不算是多么聪明,真正受到重压时,人会像一块烂木头一样断成两半。科尔本坐在书架前的地板上,对来找他的盖尔普特说道。科尔本,你是看不见了吗?盖尔普特询问的方式听上去既不关心也不同情,就好像只是在问他是不是弄伤了手指。你觉得我看上去是怎么了?他痛苦地反问,接着又叫她帮他找钢笔和纸。盖尔普特照着做了,一言不发地把笔和纸放到了他腿上。他四下摸索着拿起笔,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垫在纸下面,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盖尔普特本来是想到他这里还一本书再借一本书的,此时她只是坐在边上等着科尔本,直到他开口说:我没法写字。

你想写什么?

这和你无关。

当然是这样,不过我还是可以替你写。

那就把这些垃圾拿走。他把笔和纸朝着黑暗中传出她声音的方向扔了过去。

我该写什么?

我拥有这艘船超过一半的股份、这些书和这栋房子,我不想让那些浑蛋把这一切占为己有。

我要这样写吗?

当然不,别他妈的那么蠢。

你为什么认为他们会夺走属于你的东西?

因为我是个卑鄙的可怜虫,很快就要死了。

我看……盖尔普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你看上去还有活力,还活得好好的。科尔本没有回答,她又加了一句:或者说在我看来是这样。

科尔本有点吃惊,却表现得若无其事地说:你是不是也不想看到我这个样子活下去,这样一个可怜的瞎子,对谁都没有用,彻底无助,要依赖别人?

那你要自杀吗?

我还能做什么呢?跳舞吗?

你可以跟我和海尔加一起生活,我们有时需要同伴。

你说我是同伴?

你会有一间漂亮的房间,那可以装下你所有的书,你把你的房子卖掉,我会接收你在船上的股份,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在生与死之间进行选择时,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生。

盖尔普特带着科尔本穿过村庄,到了她的房子,就好比一条可怜的老狗,杀了它也会是慈悲的行为。那是四年以前的事了。从那时起,科尔本再没到过比花园大门更远的地方。天气温和,阳光暖暖地照下来时,他会坐在花园里,其他时候他最喜欢在餐馆里咕咚咚地喝咖啡,在有客人来时听他们交谈。海尔加和盖尔普特轮流给科尔本读书,大多数时候是在下午或是傍晚。在星星出来之后,当充斥所有空间的黑暗让世界变得柔和,他们三个会一起坐在客厅里。这是尘世间奇特的三人组合。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盖尔普特为什么要收留这个脾气怪异、不善交际的老水手。他们以前几乎不认识对方,她只是偶尔会从他那里借书,但他们在一起或许非常适合,因为两个人都失去了光明,他是身体上的,她是精神上的。

不过现在他们不再是三人组合了,因为男孩加入了他们的组合。他往那个曾经属于英国诗人的大杯子里倒咖啡,每一次都说给您咖啡,而科尔本表现得就好像男孩不存在一样。就好像他看不见我。男孩心想,同时也感到有些愉快。

他已经给这三个人讲完了生如何变成死的故事。

海尔加返回客厅时把科尔本带了进来,男孩向他们描述了那次海上航行。

他讲到巴尔特是怎样忘了带防水服,他们又是怎样划到了比平常更远的地方。他讲到天气怎样变坏,变得寒冷,刮起了大风,然后波浪开始拍到船上。巴尔特很快就浑身湿透了,又湿又冷,即使有人把自己的防水服借给他也救不了他,而且可能会因此舍弃自己的生命,或许是他们一船人的生命。在大海里那么远的地方,在狂风和冰霜中,浑身湿透了的人注定要死去。男孩或许到此时此刻才彻底明白,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把巴尔特尽量带回到离岸更近的地方,敲掉帆上的冰霜、船上的冰霜,从而让船保持前进速度,也许他以前从未敢往这方面想,也许他是才想到这一点。不过那样也仍然是没有希望的,除非出现更多的奇迹。一场幻觉。

然后男孩开始讲述自己带着那本害死了他朋友的书,穿过山谷,走过黑夜。没有你,什么都不甜蜜。

盖尔普特眼睛半闭着听他讲述,白色的眼睑沉下去,盖住了眼前的黑夜。海尔加看着红地毯,因为眼睛总要看着点什么。眼睛不像是可以休息的手,不像是可以很长时间不受人注意的脚,眼睛是完全不同的,它们只能在眼睑背后休息,它们是梦的窗帘。对待眼睛必须细心。我们必须要想一想眼睛该在什么时候望向什么地方。我们的整个一生都从眼前流过,因此它们可以是大炮、音乐、鸟鸣、战争的哭喊。眼睛能透露我们的内心,它们能拯救你,能毁灭你。我看到你的眼睛,我的生活由此改变。她的眼睛让我害怕。他的眼睛让我沉醉。看着我,然后一切都会好,或许我能安然入睡。古老的故事,或许和人类一样古老的故事,告诉我们没有人能站着直视上帝的眼睛,因为它们容纳了生命的源泉和死亡的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