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死(第11/15页)

朝子漠然地轮番观看新的剧目和电影。丈夫不在家时,她就从有着老同学关系的闲散夫人们中寻找伙伴儿。有位夫人对少女歌剧团的某男主角演员十分迷恋,朝子一方面瞧不上眼,一方面又和她们这帮人一道儿吃饭。

那位夫人喜欢赠给男主角礼物,同时又把这种无罪的放荡当做重大秘密讲给朝子听。

她有时到后台去,男主角穿着燕尾服,侧身坐在友禅织锦的坐垫上。周围的墙壁挂着一排排第二场以后使用的西班牙风格的戏装。下面一个挨一个地坐满了戏迷。她们几乎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那位男主角的一举一动,大气儿都不敢出。

朝子之所以不爱看少女歌剧,是因为演员和观众几乎都是处女。像她那位朋友这样的异例也很多,但至少演员都是处女,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位身穿燕尾服、扮演男主角的演员是个处女,她既未得到什么,也未失去什么。她照照手镜,用纤细的手指改改口红,一面考虑如何才能进入自己所扮演的男性角色。就像这里的观众都把她想象成男人一样,她也把自己想象成男人。于是,凌驾错觉以上的想象力形成了共感,按照宣传文章的惯例,将这种心理作用用一个“梦”字加以概括。

如今,朝子对于人生的经验与梦境的复合状态只是感到焦躁不安。她不能像一般女子那样舍弃梦境。另有一个顽固的梦,较之处女怀有的梦,更加沉重地压服了她的现实。看来,朝子更应是个“罗曼蒂克”的女人。

“孩子从自己的体内生下来。”——朝子想,“这么说,没有比失掉孩子更加残破的梦了。这里的人们没有一个懂得这个道理。”

朝子忽然想生孩子,尤其想要个女孩儿。不过,一直没有怀孕的迹象……她把启子带到镜子前面,给她化妆,打扮得很时髦,觉得很有意思。就像小猫生来爱吃鱼一样,女孩儿都喜欢涂脂抹粉。启子学着母亲,噘着小嘴儿涂口红,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一点儿也不好吃。”启子说。启子学会了“化妆水”这个词。在幼儿园里,老师拿出一束康乃馨,问她:“这是什么?”她回答:“化妆水。”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把琴,问她:“这是什么?”她想了一会儿,说道:“是走廊。”还有,不论什么歌,她都大致记得歌名。她告诉朝子,她从年轻的海兵叔叔那里学会了一首歌,还得意地说:“启子会唱《爱国灯笼曲》,也会唱《金枪鱼进攻》和《酒店之光》。”……回忆之中,朝子感到害怕,她想,本该活着的孩子也只能活在母亲的记忆里,不是吗?朝子早已失去自信,她不奢望三个孩子同时活着,她也不再对未来抱着天真而放任的态度了。为了生孩子,眼下的朝子依然在拼命地活下去。至少这种状态将持续到忘却悲伤为止……

那位夫人催促她,周围也喧闹起来,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为了打舞台后头穿过去再回到座席上,朝子和老同学稍微动身迟了。她们夹杂在从楼梯下来的半裸的舞女群里,两个人互相走散了。朝子在白粉的香气和锦缎的窸窣声中,发现一种自己称为“享乐”的无可救药的混乱和驳杂。舞女们用简短的大阪方言互相打了招呼,就一齐涌向舞台去了。她发现有个舞女黑绸短裤上钉着一大块补钉。那一个个质朴的针眼儿,亲切地触动着朝子质朴的心胸。她蓦然想起安枝来,想起那个学习裁剪的老姑娘,在全家生计里的重要意义。他们的家庭生活中,安枝具有关键的作用,就像文章里的一条脚注,有了她,小两口和孩子们家庭幸福中的一切无法形容的难题,自然会获得明确的解答。

穿着带补钉短裤的腰身,夹杂在众多的黑色腰身之中,消隐于舞台装置后头薄明的远处了。朝子看到那位老同学极其兴奋的面颜,为了赶在开幕前进场,她是慌慌张张跑过来的。她远远地扬着手提包,正在向朝子打招呼呢。

那天晚上一回到家里,朝子就把短裤上打补钉的事对丈夫说了,胜多少感到有点儿好色的兴趣,但他不明白妻子为何要把这种事儿告诉自己,所以只好一言不发笑嘻嘻地听着。接着,他听说妻子要学习裁剪,不由吃了一惊。女人的想法真是不可捉摸,胜很不理解已经不是这一回了。

朝子学起裁剪来了,从此她不大外出了。她打算一门心思做个家庭主妇,重新安排自己的一切。事实上,她已经决心“直接面对生活”了。

用另一副眼光看待生活,长久闲置的痕迹十分明显。她似乎从漫长的旅途中归来,有时整天收拾东西,有时又从早到晚不断洗衣服。那位中年女佣被夺去了活计,自己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