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死(第10/15页)

一家之中没有人发狂,也没有人自杀,甚至没有生过病。那番悲惨的事故,确实没有产生什么影响,闹出什么乱子来。这样,朝子反而寂寞了,她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看戏和各种娱乐,成为他们夫妇的禁忌。然而,无聊的朝子,从中想出一个理由——那种慰藉是专为悲哀的人们准备的。当时,美国一位著名提琴家来日,夫妻两个买票去看演出。克雄不得不留下看家,其中一半原因是,朝子打算乘丈夫的车子一道去音乐堂。

朝子化妆花了好长时间。长期以来,她头发散乱地打发日子,如今要花时间好好修饰一番才是。朝子对着镜子里化过妆的容颜审视良久,她又重新唤回了久久遗忘的快乐。这种凝视着自己面孔的忘我的欢愉,拿什么比喻好呢?她长期忘记揽镜自照的乐趣,全是由于悲叹所固有的执拗,迫使人们远离了忘我的快乐。

朝子挑选和服,挑选腰带,换了几次都不满意。最后,她选了一件江户紫的扎染礼服,扎了一条织锦腰带。这是女服中最为豪奢的装束。坐在驾驶席上等待的胜,看到走出门口的妻子美丽的姿影,他甚感惊讶。

公会堂的走廊上站满了人,妻子的装扮很是惹眼,胜高兴极了。朝子不管人家认为自己多么美丽,她都毫无满足之感。从前,只要集中这么多目光,她就会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如今,这种无可奈何的不满足,是因为她终于明白过来,即便这种热闹的场合,也无法使自己的悲痛得到治愈。不,不是。这只不过是孩子死后,她所感到的一种不可捉摸的不满——那种没有受到和如此重大不幸相应的待遇的不满——的另一表现罢了。

朝子确实受了音乐的情绪性影响,她带着惆怅的眼神走过长廊,同熟人打着招呼。她的目光和对方所说的关切的话语十分相合。熟人给她介绍一位同行的青年,那青年不知道那件不幸的事故,因此寒暄之中没有向她表示问候,只是说了几句对提琴家稳妥的评价。

“那人实在有点儿缺乏修养。”朝子望着众人对面已经远去的青年闪亮的头发,“他没有学着别人对自己说些安慰的话,他不会没有注意到我沉闷的表情。”

那青年身个儿很高,走在人群里,突露着脑袋。他转过头笑了笑,可以看到他的眼角、眉毛和额头蓬乱的头发。和他说话的人,只能看到头当顶的头发,那是个女子。

朝子立时泛起了醋意。自己巴望从青年口中听到的话语,不是一种别有意味的话语吗?她这么一想,道德的灵魂就颤栗起来。应该说,此种心情是不合道理的。朝子对于丈夫,从未有过一次不满。

“你渴不渴?”

丈夫告别熟人,回到妻子身边问道。

“那里有卖橘子水的。”

对面售货亭前面,人们将吸管插进橘子水瓶子,里面的液体歪斜着。朝子像是个近视眼,她紧蹙眉头,疑惑不解地盯着那边瞧。她的喉咙一点不渴。她想起去墓地那天,不让克雄去喝饮水场的水,给他喝凉开水的情景。危险不仅克雄才有。那橘子水里也仿佛有人羼入谁也不曾注意到的微量毒素。

打从音乐会后,朝子又多少恢复了狂妄的享乐欲望。在应当快乐起来的意识之中,有一种近似复仇的热情。

尽管如此,她并不是立志走上不贞之路。不论到哪里,她都是和丈夫在一起,这也是朝子的愿望。

她的良心上的内疚,毋宁说是围绕死者的周围徘徊不已。那次游玩归来,女佣早已打发克雄睡了,她望着孩子的睡相,又从那副睡相上联想到失去的另外两副睡相,对于一味超拔痛苦、求得气定心闲的自己满怀苛责之情。有时,她的享乐欲望更加有助于不断促成对良心的苛责。

由于工作关系,丈夫有时要招待外国客人到高级日式餐馆去。他们又恢复了孩子出事前的习惯,迎接客人时,朝子也跟着一道去。她的应对十分得体,她本人做戏般的明朗和快活的心情,比起毫无苦恼的时候更加出色,深深打动了客人的心扉。

“你很会待客啊!”胜说。

“做戏本是社交的秘诀。大凡自己也乐意的事情,我反而显得很笨拙。”朝子说。

按计划,星期天要带克雄外出郊游,父母陪着孩子去动物园看动物。娇生惯养的孩子,容易变得自以为是,夫妻对这种危险一概视而不见。他们似乎陷入了一种错觉,将孩子未来的一切作为代偿,以保全孩子能长命百岁。教育家的理性,在他们看来是多么愚蠢。

朝子一味沉溺于衣着打扮,这使胜有点儿惊慌失措,他希望妻子用心学点技艺什么的。然而,又明明知道妻子缺乏这方面的素养。为了忘掉痛苦而热衷于别的方面,这种老一套手法,有着自欺欺人的怯懦心理。论起享乐欲,断乎没有热中。先行者是虚空,进而鞭策者也是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