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杀手挽歌(第3/6页)

我们一周见他一次,付房租,因为我们决心表现得规规矩矩,而如果非有房东不可,像他这样半瞎的最为理想。那感觉就像对圣像献上香油钱。年岁将他长着老人斑的发黄皮肤拉得紧绷在颅骨上,使他的头亮得像打磨过的骨头,那双眼睛退化成婴儿缎带般的无邪蓝色,视线对不住焦,总是泪汪汪,眼角糊着眼屎。他瘦骨嶙峋的手指紧抓手杖,姿势带有某种退缩的凶狠。

现在想想,他大概是害怕我们,所以装出凶狠模样。酒馆里大家都说他把一卷又一卷钞票塞进老贺尔本罐,藏在房中那堆破烂间。他像海绵把房租吸收殆尽,但丝毫不疑有他,不像那些猫察觉事有蹊跷,见到我们进他房间就猛甩尾巴,有时还发怒嘶啐。橘黄色那只还抓过你。

二楼住了个有变装癖的中年人,但他太沉迷于自己的怪异习性,无暇分神注意我们。在薄暮轻柔纱幕的遮掩下,他奇装异服在广场上小小溜达,摇摇晃晃踩着五英寸高跟鞋,人未到鞋先在地面上钉出洞来,就像登山客用带勾的长伞钩住山壁。在这些散步的黄昏,他都穿黑色嘎别丁上衣加薄外套配长窄裙,脖子围一圈狐皮,狐头垂在左肩,圆圆小眼替他留意身后动静。他楼上住的是一个有点智慧不足的未婚妈妈,跟一窝小孩过着邋遢的生活。她负责替房东老头采买,如果她记得的话,不过反正他也只要一星期两份鱼、一两罐豆子,偶尔再加瓶麦酒。

那栋屋子永远昏昏暗暗,充满熟食馊味、培根幽魂、厕所臊臭和走廊上的猫尿味。楼梯间那些灯泡永远是烧坏的。那是一栋黑暗的老屋,是一个我们在岩壁看见影子的洞穴,是一处贫民窟,是一座要塞。那是杀手作为自由职业的时代,这沉疴垂危的城市长满各种癌细胞般的组织;我们此一支部足以自给,不受任何其他支部命令或认知。你就像涅恰耶夫一样令人信服,一心只想着筹划杀人。

你随便挑选了一名内阁议员作为目标。我们求问于《易经》,掷币卜卦;卦象似乎是吉兆,尽管语调一如往常谨慎保留。我们抽签,做记号的那张卡永远都会到你手上。身为一个清楚意识到自己将成为杀手的年轻男人,你与我做爱,势如攻陷巴士底狱。然而接着我发现你谋求无动于衷的途中碰到了障碍,因为你在哭,但当我问你为什么哭,你却打我。

邻居吟诵的声音响得简直像就在我们房里。窗户无帘,刺眼的黄色灯光凄怆照亮你悲哀的脸,但我太着迷于你的魔咒了,猜不出你为什么哭泣。一切不是都决定好了吗?明天我们就去杀死那个政客,我按门铃,你开枪。我不懂你为什么哭,你这计划的模范单纯令我印象太深刻,使我确信我们做的必然是正确的事。因为被打,我生起闷气,而后重新入睡。那嗡嗡作响的单调吟诵声——圣婴耶稣,圣婴耶稣,圣婴耶稣——诱我进入梦乡。

醒来看见好一幅景象!——你衬衫上满是血,把钞票撒在我身上。蓝色钞票紧紧缠成一小卷一小卷,落到我身上反弹起来,再掉到地上散落摊开。好大一笔钱!我在紫罗兰色的晨曦中眨眼,被你奢华的歇斯底里惊得愣住了。你又是哭,又是胡言乱语,又是砸家具、打破杯子,弄翻垃圾桶。我替你泡茶,狡猾地在杯里加了安眠药,逼你喝下去,让你躺在我空出来的床上,因为我再也无法跟你同睡一张床。我待在你身旁,直到确定你睡着,然后把你反锁在房里。

A、B和C忙了一晚,正在瓦斯炉上煎蛋烤面包。A的女孩仰躺在床垫上,肚子又圆又大活像艘飞船,足以高高飞上天空,带她远离这人世泪谷,越过彩虹,去到一个好远好远的快乐天地。我把你说的话告诉他们:你杀了他作练习。我们本来打算当非常哲学的杀手啊!但杀了房东,你做为人之存在还有什么可信的凭据?那是暗杀的彩排,还是杀手的试镜?

老头身穿臭烘烘睡衣倒在地上,发黄裤裆垂露出孱弱衰老的那话儿。猫们围着他转,饿得直叫,胡须和好奇的脚掌上都沾了血。X打破了老头的头,他痛苦垂死之际滚下床来。从满屋迹象看来,尽管他年迈体衰,却仍奋力抵抗挣扎了一阵:床单乱成一团,床头小几也打翻了,几下的夜壶侧倒出来,尿流满地。之后X一定翻遍房里每一处橱柜抽屉,找出传说已久的藏钱烟草罐。我们看着这些证据,一片沉默,尽管隔壁邻居仍然鬼喊鬼叫个不停,连在一楼这里都听得见。猫大声喵叫着朝我们身上磨蹭,我想我最好喂他们吃东西,免得他们把房东尸体给啃了。于是我打开食橱拿出鱼,铺好桌子放好食盘,仿佛一切如常。猫全跳上桌埋头就吃,边吃边发出呼噜呼噜的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