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杀手挽歌(第2/6页)

那是一段奇怪、悬空的时间。这城市从不曾如此美丽,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它在我眼中如此美丽只因为它已在劫难逃,而我是资产阶级美学的无知奴隶,总在腐朽中看见令人哀挽的魅力。我记得那些夜晚充满着尖锐的威胁,也记得某业余炸弹客炸掉一处警局时那美丽的阵阵火花流瀑。我住的房子总是充满广场上树木随风摇曳的窸窣,仿佛海浪冲进走廊,冲进房间。

我住在四楼,尽管我只要看到任何深渊,不管高度多么微不足道,都会感觉晕眩兴奋不已,几乎情不自禁要纵身坠落。面对重力的吸引,我简直无法抵抗,只能无力地任由它摆布。因此住在四楼,意味我的每一天都始于意志战胜本能的小小胜利。我想跳,但是不可以跳。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一阵冷汗——恐慌的症状一应俱全,我与X相识时也是这样。当时我的感觉正像站在深渊边缘,但这回晕眩来自一种认知,认出这深渊便是我自己的空虚;于是我一头栽进去,因为当时我是如此天真无知,反而在屈服中看见最终极的世故。

那年夏天美丽一如战前。附近开自助洗衣店的那位太太来自西印度群岛,总是戴一顶面纱小毡帽,仿佛不管环境再怎么不堪也要维持称头打扮。她用湿答答拖把将地板上的灰尘挪来挪去,杂务做完后便坐在椅子上,把那本快翻烂的《圣经》念给自己听,声调是难以形容、带着牢骚味道的轻快,像只鸟在教训人。有时书里的东西会让她惊叹出声。有次她喊了句和撒那,我从她背后探过头去,看到她正在读《启示录》。

非法住客把隔壁那栋房子当做教堂,当我们在地下室搞炸弹的时候,他们整夜吟诵着:圣婴耶稣,圣婴耶稣,圣婴耶稣。

当时我并没读过列宁,但就算读过,也不会同意他说革命里没有狂欢余地的这句话。光是我们在床上所做的几乎就能颠覆世界了。X狼人般的眼睛在黑暗里像保险丝发亮,他贴得太近时那种充塞我心的甘美畏惧尤其令我欢愉。我想成为“路障圣母”,你叫我开枪打谁我都会照做,只要他们不因此受伤。除了自己的感受之外,我觉得我什么都不需了解。就像原始人的信仰,我觉得我们所做的那些仪式足以让死去的大地重新复活。你沿着我手臂印下的吻就像曳光弹。我迷失。我流动。你的肉体定义我,我变成你的创造物,我是你肉体的倒影。

(“首都上一段危机期间,性关系普遍充满原欲与伪意识。”政委如是说。)

人以自己对这世界的意识构筑自己的命运。你参与阴谋,因为你相信再不起眼的事物都参与了对付你的阴谋。你的确信具有感染力,令我印象深刻。“连草莓闻起来都有血的味道,今年夏天。”你的语气带着津津有味的预期。我看见你愈来愈常待在窗边,练习无动于衷。

你向我描述永远的革命是何等光景,听起来像一连串美丽的爆炸;火山会一座接一座在内部压力下爆发,永无休止地复制狂喜。床在我们身下吱嘎,听来像军乐队狂热演奏《崔斯坦与伊索妲》的《爱之死》。你描绘的斗争痉挛是那么光辉、堂皇、美丽,我感动得哭了;但你说,我们从小处开始,从一次开一枪做起。在你口中,暗杀就像色情一样诱人。A、B和C怀疑我,因为你离弃地下室,上了我的床,但如今我们都深陷在相同的执迷中,他们对我便比较客气。两人行、三人行、四人行的疯狂。我们生活在火山口,感觉土地在脚下移动。多么动荡不安的时代!多么地动山摇的时代!

(“资产阶级把政治变成浪漫主义的一个面向。”政委说。“如果政治只是一种艺术形式,就没办法威胁他们了。”)整个城市绽线般分崩离析,运输工人罢工使各区之间距离变得遥远,但我们只在住处附近步行可达的范围活动,所以不受影响。

我们那栋房子又高又窄,一道磨损阶梯从前院通往地下室。房东住在一楼前侧的房间,缩在电视机前,努力想搞懂那双昏花老眼偶尔能看见的一鳞半爪,可怜的老头,只有一根手杖和一群猫做伴。房里有洗手台、瓦斯炉,还有个小食柜放猫鱼。他一星期替他们煮两次鱼,煮好后收进一个洗碗盘用的塑料盆,整栋屋子都是馊鱼臭味,我们得一天到晚燃香与之抗衡。他拿干净报纸铺在桌上,把鱼分装在小盘里,猫全都跳上桌去吃。一个汤盘装满清水,尽管水每天更换,但才到中午一定已淹死一两只苍蝇;另一个小盘里的牛奶也是,晚间六点播新闻时已经成了奶冻。三条腿的椅子用一叠叠旧报纸垫起,铺盖着不要的旧衣物。各色各样的猫坐在杂物橱上,夹杂着喝空的棕麦酒瓶,敞着口的炼乳盒,不走的时钟,发黄的传单,赌足球的票券,牛奶已经结块的瓶子,缺了一只耳朵的阿尔萨斯犬石膏像。他就坐在那里,俨然自己国度的国王,脚步重重落在地板上,浑然不觉地下室的阴谋分子不小心弄出的砰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