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第4/7页)

安娜对我的头脑简单很不耐烦。

“那是不可能的,就像我也不可能用这个——”她说着用枪指着我,“让你怀孕,不管在这里还是在任何其他世界。”

“去抱住你镜子里的自己。”阴阳人边说边织呀织呀织。“你得离开了,现在就去。快!”

安娜仍持枪威胁我,除了乖乖照做别无他途。我走到镜前,细看镜中深处的自己。镜子表面起了一层淡淡涟漪,但当我伸出手,碰到的表面仍如常光滑坚硬。我看见自己的下半身被镀金框切掉,安娜说:“找张凳子站上去!谁想要你只有半截的样子啊,不管在这里还是那里?”

她咧嘴露出令人害怕的微笑,打开枪上的保险。我将一张镀金椅背藤椅垫的小椅子拉到镜前,站上去,凝视镜中的自己:我就在那里,从头到脚完整无缺,她们也在那里,在我身后,阴阳人编织着那半虚半实的连绵织物,持枪的女孩此刻手指稍稍一扣就能杀死我,看来美丽一如劫掠北非城市的罗马士兵,一双无情的眼睛,一身谋杀的香水。

“亲吻你自己。”阴阳人以令人昏晕的声音命令道。“亲吻你镜中的自己,镜子是象征的母体,是此与彼,这里与那里,外与内。”

然后我看见——尽管如今什么都不会让我惊讶了——虽然她在房里和镜中都在编织,但房里并没有任何毛线团,线是从镜中散发出来的,毛线团只存在于倒影。但我没时间对这奇景感到讶异了,安娜兴奋的恶臭充满房间,手微微发颤。我愤怒又绝望,只能朝自己的嘴唇凑去,那熟悉却又未知的嘴唇也在沉默的镜中世界朝我凑来。

我以为那嘴唇会是冰冷没有生命的,只有我碰触到它而它不会碰触到我。然而当镜子里外两两成双的唇相遇,嘴张开了,镜中我的嘴唇竟是温热有脉搏的,潮湿的嘴里有舌头,有牙齿。我几乎无法承受,这意外的抚触是如此深沉感官,我的生殖器蠢蠢欲动,眼睛不禁闭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穿着粗呢外套的肩膀。这拥抱是如此强烈欢愉,我为之天旋地转。

眼睛睁开时,我已变成自己的倒影,穿过了镜子,站在一张镀金椅背藤椅垫的小椅子上,嘴贴着不为所动的玻璃表面,镜面被我呼出一层雾,沾染着我的口水。

安娜喊道:“好耶!”她放下猎枪拍手,她姨则始终不停编织,对我露出奇特淫荡的微笑。

“好了,”她说,“欢迎。这房间是中途之家,介于这里与那里、此与彼之间,因为,你也知道,我是如此模棱两可。你先在镜子的力场里待一阵,适应一下整个环境。”

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光线是黑的。我的眼睛花了点时间适应这片绝对黑暗。尽管我穿过镜子让镜中的自己诞生之际,眼睛这整副精细的机制,包括角膜、眼前房水、水晶体、玻璃体、视神经,全都随之颠倒了,但我的感知能力仍一如以往;因此,刚穿过镜子时我眼前尽是黑暗,景物一片混乱,只有她们的脸因熟悉而浮现。等到头脑能够处理颠倒感官所接收的信息,我这另一双眼,或说反眼,便看见了一个充满荧光色彩的世界,仿佛用针将斑驳火焰蚀刻于没有维度的不透明。世界还是一样,却又绝对改变了。我该怎么形容……几乎就像这房间是那房间的彩色负片一样。除非——我怎能确定哪个世界为主,为先,哪个世界为从,为后?——那一切才是我此刻所在房间的彩色负片,在这里我呼出的气等于镜中反向孪生兄弟吸入的气,在他转身离开我的同时我转身离开他,进入镜后这房间扭曲的——或者真正真实的——世界,反映出这房间所有的暧昧模棱,已不再是我离开的那间房间。那没完没了的纱巾仍绕满房间,但如今绕的是反方向,安娜的姨不再从右往左织而是从左往右,而那双手,我发现,大可以左手戴上右手手套,反之亦然,因为她是真正的左右开弓、双手俱利。

但当我看向安娜,我发现她的模样跟在镜子彼端完全相同,于是知道她的脸是那种罕见的绝对对称,五官每一处都相互对等,因此一边侧面能当两边的模板,她的颅骨就像一道几何命题。她如岩石般无从消减,如三段论般确切,不管镜里镜外都与自己一模一样。

但那无论如何始终编织不停的阴阳人的脸则颠倒过来。虽然那张脸永远半男半女,但面孔轮廓和前额线条都换到原来的相反位置,尽管脸依然半女半男。然而此一改变使这张不同但仍相似的脸看似组合了原先镜子彼端没有出现的那女性半脸和男性半脸的倒影,有如倒影的倒影,恒久的逆行回归,雌雄同体之人自给自足的完美涅槃。她是提瑞西亚斯,能够投射预言般的映影,不管她选择在镜子哪一端让我看见;而她继续织呀织呀织不停,仿佛在地狱郊区居家安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