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天吾 只有这个世界也许不够(第3/5页)

对自己来说,想带走的重要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五万元左右的现金和一张塑料银行卡。称得上财产的东西只有这些。活期账户里有将近一百万元存款。不,不止这些。还有汇入的自己那一份《空气蛹》版税。打算还给小松,至今未还。此外就是还没有写完的小说打印稿。这不能扔下。在世人看来一文不值,对天吾来说却是宝贝。把原稿装进纸袋,再放入补习学校上班用的暗红色硬质尼龙挎包里。于是挎包变得沉甸甸的。软盘放进皮夹克的口袋里。文字处理机不便带走,所以行李中又加上了笔记本和钢笔。好了,还有什么?

他想起了在千仓从律师手上接过的事务信封。里面有父亲遗留下来的存折和私章、户籍副本以及谜一般的家庭照片(一般的东西)。这些大概带上为好。小学时代的成绩通知书和NHK的奖状当然扔下了。换洗衣服和盥洗用具也不带了。上班用的挎包放不下这么多,而且这种东西需要时应该能买到。

把这些东西塞进包里,该做的事基本就做完了。没有该洗的餐具,也没有要熨的衬衣。再次将视线投向墙上的挂钟。十点半。他想应该给友人打个电话托他代补习学校的课,又想起上午打过去对方总是不高兴。

天吾和衣躺在床上,思索着种种可能性。最后一次见到青豆是十岁时,而如今双方都已年届三十。其间两人经历了许许多多。有称心如意的事,也有难说是称心如意的事(只怕是后者略多一点)。外貌也好人格也好生活环境也好,肯定都发生了相应的变化。我们已经不再是少男少女。那里的那个青豆,果真是我苦苦追寻至今的青豆吗?而这里的这个我,真是青豆追寻的川奈天吾吗?天吾心中浮现出两人今晚在滑梯上相见、在咫尺之间凝望着对方的脸庞、各自失望不已的光景。说不定连可谈的话题都找不到。这种情况完全可能发生。不,甚至该说不发生才不自然。

其实,也许根本不该见面。天吾冲着天花板问。将满腔的思念深埋心底,直至最后始终天各一方,难道不是更好吗?这样肯定能永远怀着希望活下去。那希望是温暖灵魂根基的微小却宝贵的热源。是一直珍惜地用手围拢着、保护它免受风吹的小小火苗。一旦遭受现实的狂风吹袭,也许轻易便会熄灭。

天吾盯着天花板呆望了一个多小时,游走在两种针锋相对的感情之间。他非常盼望和青豆相见。与此同时,与青豆相见又无比可怖。或许会因此而生的冷峻的失望与生硬的沉默,令他的心缩紧。身体好像会从正中整齐地裂成两半。天吾知道,自己虽然比常人高大粗壮,但面对从某个方向袭来的力量却意外地脆弱。然而,他不能不去见青豆。那是他的心在这二十年间始终不渝地强烈追求的东西。无论结果会带来怎样的失望,也不能转过身逃之夭夭。

天花板看累了,他仰卧在床上睡了一会儿。不是四十分钟就是四十五分钟,无梦而安详的睡眠。是全力地开动脑筋、想累了之后那种深邃惬意的睡眠。回想起来,他最近几天只是零零散散极不规律地睡过几觉。在黄昏到来前,必须从体内排除积蓄的疲倦,必须以强健而崭新的面貌迈出门去,赶赴儿童公园。他的身体本能地知道,需要纯粹的休息。

就在被拖进睡眠之际,天吾听见了——或者说觉得听见了——安达久美的声音。天一亮天吾君你就得离开这里趁着出口还没被堵死

这是安达久美的声音,同时也是猫头鹰的声音。在他的记忆里,这两者混为一体,难解难分。天吾那时比什么都需要智慧。深深植根于大地的夜的智慧。那恐怕是在深邃的睡眠中才能找到的东西。

到了六点半,天吾将挎包斜背在身上,走出房间。跟上次去滑梯时完全相同的装束。灰色游艇夹克和皮夹克,蓝色牛仔裤配棕色工作靴。每一件都是旧的,却十分合体,甚至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或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为慎重起见,把插在门边和信箱上的名牌取了下来。无论事态以后会如何变化,也只能到时候再考虑了。

站在公寓门口,细心地观察四周。如果相信深绘里的话,他肯定正被某个人暗中监视。然而和上次相同,周围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不过是一如平素的风景看去仍然一如平素。日落后的马路上不见人迹。他先朝着车站缓步走去,不时回头张望,确认无人跟踪。一次又一次在不必转弯的小路口转弯,站在那里确认有无盯梢。必须小心,打电话的人说了。为了自己,也为了身处紧迫状况的青豆。

可是打电话来的人真是青豆的熟人吗?天吾蓦地想到。或许这是个设计巧妙的圈套?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天吾便渐渐不安起来。万一是圈套的话,准是“先驱”安排的。天吾作为《空气蛹》的代笔者,恐怕(不对,应该是毫无疑问)上了他们的黑名单。正因如此,那个姓牛河的奇怪家伙才会充任教团的爪牙找上门来,声称要提供什么莫名其妙的资助金。况且天吾——尽管不能说有意为之——竟将深绘里在家里藏匿了三个月,与她同吃同住。教团有充分的理由对他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