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人们将称我为凶手(第2/3页)

我想如果你们逮到我,那将能为不幸的高雅先生的悲惨灵魂带来安慰。当他们朝他身上铲土时,我正站在树下,在啁啾的鸟鸣声中,望着金角湾波光粼粼的河水,以及伊斯坦布尔各座耀眼的圆顶。我再次发现,活着是多么美好。可悲的高雅先生,当他加入面目狰狞的埃尔祖鲁姆传道士的圈子后,就再也不喜欢我了。虽然,过去一起为苏丹陛下绘制书本的二十五年中,我们也曾经感到彼此非常的亲近。二十年前,我们一起为当今苏丹的先父[1]制作一本皇室历史诗时,成为了好朋友。不过绘制《富祖里宫廷诗集》[2]的八张图画时我们就更亲密了。当时,一个夏天的傍晚,为了满足他那正当的却又不可理喻的要求(他说一位细密画家必须在心中感受到他所绘的诗词文章),我来到了这里,在一群狂飞乱舞的燕子围绕下,耐心地倾听他装模作样地背诵《富祖里宫廷诗集》中的诗句。从那天晚上起,“我不是我,而我说的却永远都是你”这一诗句就留在了我的脑海里,还有就是我总在想的、总是自己问自己的一个问题:这句诗句该如何用画来体现呢。

一听到发现他尸体的消息,我立刻跑去他家。那儿,我们曾经坐着朗诵诗词的狭窄花园,如今盖满了雪,看起来好像变小了,任何一座花园如果多年后再去探访,都会给人这种感觉。他的房子看起来也是如此。隔壁房间传来女人们的哭号,她们夸张的哀号一句比一句大声,仿佛在互相比赛。他的大哥说话时,我专注地倾听:我们悲惨兄弟高雅的脸几乎全被毁了,头也被打烂了。从陈尸四天的井底被捞出来之后,他的兄弟们根本认不出他;而他可怜的妻子卡比叶,不得不在黑夜中从家里到现场去看,借由破烂的衣服,指认那具无法辨认的尸体。我眼前浮现出了这么一幅场景:被嫉妒的兄弟丢入井里的优素福[3]正被米底扬的商人们从井里捞出来。我很喜欢画《优素福与佐列哈[4]》的这个场景,因为它提醒我们,兄弟间的嫉妒是生命中最基本的情感。

忽然一阵安静,我感觉他们的眼睛都在看着我。我该哭吗?但我的眼睛却盯上了黑。那个卑鄙的混蛋,他在打量我们每一个人,努力摆出一副他是姨父大人派到画家们当中来调查事实真相的模样。

“谁会干出这种卑鄙的勾当?”大哥高喊,“哪个冷血的禽兽会杀害我们这连一只蚂蚁都不敢伤害的兄弟?”

他用眼泪回答了自己的问题,我也从内心问了同样的问题,并且自己给自己寻找答案。谁是高雅的敌人?如果不是我杀了他的话,还有谁会想谋杀他?我想起,在一段时间之前——我想是在准备《艺苑》[5]的那几年——他曾经与某些人发生争执,因为他们不再重视前辈大师们的技法,他们为了更廉价、更快速地镀金而用极不适当的颜色涂抹页缘,毁坏了我们插画家辛苦完成的书页。这些人是谁呢?不过后来却开始谣传,彼此的敌对不是由于这个原因,而是为了一位在一楼工作的俊美装订学徒,双方互相争风吃醋。不过这也是陈年往事了。还有一些人,看不惯高雅的尊贵态度,他的纤细,以及他女人般的绅士模样,不过这完全又是另外一回事:高雅服膺旧式风格,狂热地相信镀金和绘画之间的颜色协调,而且会当着奥斯曼大师的面,比如说,语带高傲地指出其他细密画家——特别是我——不存在的错误……他最近一次争吵是关于一件奥斯曼大师近年来特别在意的事:宫廷细密画家们在外兼差,悄悄接受宫廷外的小件委托。最近几年,随着苏丹陛下的兴致减退,财务大臣支付的金钱也逐渐减少,所有细密画家开始出没于一些年轻愚蠢的帕夏的两层楼宅邸,其中最优秀的画家则趁半夜去拜访姨父。

姨父推说他的书或者我们的书不吉利而决定终止制作,对此我一点也没有因为多疑而生气。当然,他猜到了干掉笨蛋高雅先生的凶手是替他绘制书本的我们其中的一个。站在他的立场想想:你会每两个星期一次邀请一个杀人凶手,半夜到你家画画吗?还是先找出真正的凶手,判别出谁是最优秀的插画家呢?毋庸置疑地,他将很快从到他家来的这些人中判别出哪一位细密画家最具天赋,在选择颜色、镀金、页面分格、插画、脸部描绘,以及版面构图上,谁的技巧最纯熟。同样毋庸置疑地,在作出判别之后,他将只找我继续进行单独合作。我认为他绝不会下作到视我为普通杀人凶手,而不是一位真正天才的细密画家。

从眼角余光,我观察着与姨父走在一起的白痴黑先生。他们穿过墓园里正在散场的人群,走下埃于普码头,我也紧随其后。他们登上一艘四桨的船,过了一会儿,我也上了一艘六桨的船,船上有许多年轻学徒,他们早已忘掉了死者和葬礼,正在嬉闹作乐。接近菲奈尔卡普时,我们的船只一度靠得很近,差点撞上了,这时我可以清楚地看见黑正嘀嘀咕咕地对姨父讲着什么。我再次想到,要杀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我的真主,你把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赐予了我们每个人,但同时也吓唬我们不要去用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