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圣埃里亚的赛神会(第2/5页)

空气潮湿使皮肤发黏。也没有一丝清风来吹干身上的汗。埃里亚小心翼翼地沿着有阴影的墙头慢慢走,免得衬衫湿透。他来到公墓的白色大门前,走了进去。

这个时刻,又是主保瞻礼节,里面没有一个人。年老的妇女都一早起身到她们的亡夫坟上放一束花。园内是空的,静悄悄。

他在墓道上往里走,阳光照射在两旁的白色大理石上。他缓步走着,眯着眼睛看墓碑上刻的死者名字。蒙特普西奥的每户人家都在这里。塔伐格里奥格、皮斯科蒂、埃斯普西托、德·尼蒂斯。父与子、姑妈与侄子。每个人。整整几代人都在一座大理石园地里共处。

“这里的人我认识的比镇上的还多,”埃里亚心里在说。“今天早晨这些孩子说得对。我是一个小老头儿。我的家人差不多全在这里了。我猜想从这点看出您的年岁不小了。”

这个想法使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慰藉。当他想起所有他认识的人都走上了这条路,也对死亡减少了畏惧之心。就像一个孩子要跳过前面的沟身子发抖,但是看到其他同伴都跳到了对面,胆子也大了起来,对自己喃喃说:“他们做到了,我也能做到的。”这就是他对自己在说的话。如果说那些人并不比他更勇敢、更强悍,都死了,那么他不也是可以轮着去死么。

他现在走近了他的亲人埋葬的墓区。他的舅舅个个都与妻子同穴。墓室不大,不够斯科塔家族人的全部葬在一起。但是他们特意要求不要彼此相距太远。埃里亚稍往后退。他在一条凳子上坐下。从他那个位置,他看到他们大家。说粗话的米米舅舅。圆肚子的佩佩舅舅。法吕克舅舅。他这样子待了很久。在阳光下。忘了炎热。毫不注意沿背脊流下的汗。他又想起他熟悉的舅舅的音容笑貌。他又想起人家跟他说起的故事。他怀着孩子的赤诚爱过这三个人。更胜过爱自己的父亲——往常在他看来父亲倒像是个陌生人,在家庭聚会上不自在,不能对自己的儿子传递一点自己的真情,而三位舅舅他们不断地照顾他和多那托,这些成熟的男人,对世界感到厌烦,然而面对纯真无邪的孩子表现了慷慨。他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什么,他无法说得完全。这是些话。这是些行为。也是些价值观。他现在还意识到自己当了父亲,他的大女儿有时还斥责他的思想方式,在她看来都已老朽迂腐。比如说缄口不谈钱,重承诺,好客。还有怨恨难消。这一切都来自他的舅舅。他知道。

埃里亚在那里,坐在他的凳子上,脑海里思想与回忆搅在一起,嘴上带着微笑,四周都是像从地里钻出来的猫。是不是直射他脑门的太阳光使他产生幻觉?还是墓主真的从墓穴里逃了出来逗留片刻?他觉得他的视线模糊了,他看到他的舅舅就在两百米外的地方。他看到他们。多梅尼科、朱塞佩和拉法埃莱,三个人围绕着一张木头桌子,玩他们爱玩的纸牌,在大街上,黄昏时候。他呆住了,一动不动。他看到他们那么清楚。他们可能老了一点,但看不出来。每人依然保留自己的习惯动作、姿态和清晰的侧影。他们在笑。公墓是他们的。他们用力把牌摔在木桌上的声音,在空空的墓道上轻轻回响。

在桌子一旁的是卡尔梅拉。她瞧着他们打牌。哪个兄弟出错了牌会遭到她的斥责。但是又护着其他人一致埋怨的那个人。

一颗汗珠从埃里亚的眉毛往下滴,叫他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太阳晒得很猛。他站起身。眼睛不离他的亲人,倒退着往后走。不久他听不到他们的说话。他画十字,把他们的灵魂交给上帝,谦卑地祈祷让他们继续玩牌,只要世界存在,让他们一直玩下去。

然后他旋转脚跟。

那时他迫切希望跟唐萨尔瓦托尔去谈。不是教民对神父谈——埃里亚很少上教堂——而是大人对大人谈。卡拉布里亚老人始终活着,也过着老年缓慢的日子。蒙特普西奥来了一位新的本堂神父。一位巴里青年,名叫唐里诺。他很讨女人欢心。她们欣赏他,不停地说蒙特普西奥早该有一个现代意识的本堂神父,理解今日的问题,知道怎样跟青年说话。事实上,唐里诺确也知道打动年轻人的心。他是他们的知心人。夏天,在海滩上度漫长的夜晚时他会弹吉他。他叫母亲们安心。品尝她们做的糕点,倾听夫妻间的争执,面带笑容,含蓄专心。蒙特普西奥对自己的神父很自豪。整个蒙特普西奥,除了镇上的老人把他看成是个讨好女人的人。他们没说的就是喜欢唐萨尔瓦托尔的农民式的坦诚与直爽,觉得巴里人可没有他的前任的胆识。

唐萨尔瓦托尔怎么也不离开蒙特普西奥。他要在这里过完他最后的日子,在他的教堂里跟他的教民一起。要给这个卡拉布里亚人说出个年纪是不可能的。这是个干瘪的老人,肌肉结实,目光像鹞子。他将近八十岁了,时光好像把他忘了。死神也不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