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6页)

他突然动了一下。照片仿佛也自动地挪动了一下,从靠在书上的不牢靠的位置上滑下了一点儿。人像被强光弄得模糊了,就像透过被晃动的清澈的水看某样熟悉的东西那样;他怀着恐惧和绝望的心情静悄悄地望着这熟悉的面容,那张突然比他更老练更懂得罪孽的面庞,一张模糊得不再可爱甜蜜的面孔,望着那充满隐秘而不太柔和的眼睛。他伸手去拿照片,把它碰倒了平躺在五斗橱上;于是那张脸又一次在死板而滑稽的涂了口红的嘴唇后面温柔地沉思冥想,打量着他肩膀后面的某样东西。他和衣躺在床上,亮着灯,直到听见法院大楼上的钟敲了三下。接着,他揣上表和烟丝袋,离开了他的家宅。

那火车站离家有四分之三英里。候车室由单独一只昏暗的灯泡照亮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工装裤的男人枕着折叠起来的外衣躺在长椅上打呼噜,还有一个穿着印花布裙子的女人,肩头披着一块肮脏的披肩,头上端端正正而又别别扭扭地戴着一顶饰有呆板而破败的假花的新帽子。她垂着脑袋;她也许睡着了;她双手交叉,放在腿上的一个纸包上,脚边有一只草编的衣箱。这时候霍拉斯才发现他忘了拿烟斗。

火车开来时,他正在铁轨旁煤屑铺的公用地上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回走动。那男人和女人上了火车,男人夹着皱巴巴的外套,女人拿着纸包和衣箱。他跟在他们后面走进客车车厢,里面一片打鼾声,人们向着中央走道东歪西倒地趴着,仿佛经受过一场突如其来的十分激烈的毁灭性的打击,他们耷拉着脑袋,张大着嘴巴,脖子后仰,喉头充分暴露,仿佛在等候那致命的一刀。

他打起盹来。火车哐啷哐啷地行进,停下来,猛地晃动了一下。他醒了过来,又迷迷糊糊地睡去。有人把他摇醒,满眼是报春花色的晨曦,周围是草草洗过的胡子拉碴、略为浮肿的面孔,仿佛经历了大灾难,给抹上最后一层暗淡的色彩,他们眨巴着无神的眼睛彼此对视,各人的个性在一阵阵晦涩隐秘的眼波中重现。他下了车,吃了早饭,登上另一列火车,走进一节有个孩子在没命地哭叫的车厢,在污浊的充满尿臭的空气里,踩着吱吱作响的花生壳沿着过道一直走,直到发现一个男人边上有个空位子。隔了没一会儿,那男人俯身往两膝之间吐了口烟油。霍拉斯马上站起来,朝前走进吸烟车厢。那里也坐满了人,这节车厢和黑人车厢[34]之间的车门砰地打开了。他站在过道里朝前望去,只见越远越窄的过道两边,绿色长毛绒的座椅背上是一排排一齐摇晃着的戴着帽子的炮弹般的脑袋,而一阵阵谈笑声传过来,不断搅动着充满了辛辣的蓝色烟雾的空气,白人们就坐在其中,向着过道吐口水。

他又换了一次火车。候车的人一半是穿着大学生服装、衬衣或背心上别着带点神秘色彩的小徽章的年轻人,还有两个小脸上浓妆艳抹、衫裙单薄而艳丽的女孩子,她们像两朵一模一样的假花,各自被一群欢快而焦躁不安的蜜蜂包围着。火车进站时,他们一面说笑一面高高兴兴地向前挤,快乐而粗鲁地用肩膀推开比他们年纪大的人,乒乒乓乓地转动坐椅,围成一圈坐了下来[35],当三个中年妇女沿着过道走过来、迟迟疑疑地左右张望寻找空座时,他们在大笑声中昂起头来,冷漠的面孔上依旧满是笑意。

那两个女孩坐在一起,脱下一顶浅黄褐色和一顶蓝色的帽子,抬起纤手,用并不太难看的手指梳理剪得很短的头发,霍拉斯从两个趴在她们座椅背上的年轻人撑开的胳臂肘和前倾的脑袋之间看见这两个女孩的头,周围是一圈高高低低的有彩色帽带的帽子,帽子的主人或是坐在椅子扶手上或是站在过道里;没过多久,他看见那车掌的鸭舌帽,他正从人群中挤过来,像小鸟似的烦躁而苦恼地喊叫着。

“查票。查票,请把票拿出来。”他吟唱般地说。一瞬间,他被那些人挡住了,除了鸭舌帽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接着有两个年轻人敏捷地溜回来,坐进霍拉斯背后的座椅里。他听得见他们的喘气声。前面,车掌的轧票剪响了两下。他朝后面走过来。“查票,”他吟唱般地说,“查票。”他查完霍拉斯的票,在两个年轻人的座位边站住了。

“我的票你已经拿走了,”其中一人说,“在前面那个地方。”

“你的票根呢?”车掌说。

“你根本没给我们啊。可是你拿走了我们的车票。我的号码是——”他用坦率欢快的音调不假思索地背了个数字,“夏克,你记得你的车票号码吗?”

第二个人也用欢快坦率的音调报了个数字。“你肯定拿走了我们的车票。找找看吧。”他开始从牙齿之间吹起口哨,断断续续地吹一支舞曲,但毫无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