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1/12页)

“萨莉,你就快要生了,不怕吗?”

“能够摆脱这玩意儿,我挺高兴的,先生。”

“到时候谁来照顾你?”

“格蕾莱婆婆。”

“她很有经验。”詹姆斯道,心里却暗暗打了个寒战。那个女人嗜酒如命,许多婴儿都死在她手里,除了魔鬼会叫她来之外,恐怕不会再有人请她了,想必是卡克斯顿的主意。

“简简单单最好。萨莉,你还年轻。没必要用什么秘方之类的药。”

女孩轻声道了声谢,便匆匆走了。詹姆斯拿起杯子喝酒。一幕幕画面浮现在詹姆斯的脑海里:跟萨莉简短地聊天,看到她那位既滑头又粗俗不堪的父亲,那些农夫趴在小小的长方形牌桌上,还有桌子中央一堆脏兮兮的钱,这一切让他无比压抑。这里没有真正的快乐,甚至连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女孩的脆弱和男人的铁石心肠里有着同样的痛苦,虽然有些痛苦是他们咎由自取的结果,有的毫无疑问是报应。但这里面到底有多少聊以慰藉、让人满意之事?对于经历过痛苦的人而言,所有的苦痛都是那样真实,统统需要怜悯,上帝知道他也同样需要被人垂怜。

这时门开了。他抬起头,看到一个身形是两个成年人大的男子,那人皮肤黝黑——要么是棕色,或者其实只是灰色,是如同雪地上夜空的那种颜色吗?来人进了小酒馆,就像一个成年人进入了一间满是小孩的屋子里。他在横梁下弓着身子,拖曳着那双破烂的红色拖鞋朝卡克斯顿走过去。那人手里拿着一个小奶油罐,以一种像是在拨弄煤炭的声音小声嘣出四个字:

“杜松子酒。”

“杜松子酒?”

黑人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朝罐子指了指,卡克斯顿接过罐子,交到女儿手里,她拿着罐子回到里头的房间去盛酒。黑人将手伸进短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钱袋,将一枚六便士的硬币甩在他张开的手掌里。詹姆斯心想:这只大手估摸着能藏得下一颗板球。他的手指是那样坚硬,像老人的手,但看上去却很有力。

黑人从萨莉手中接过罐子,向她道了谢,然后等着卡克斯顿给他找零钱,结果发现并没有找给他,他疲惫地点点头,拖着脚步往门口走去。门关上后,估摸着有两三秒钟的时间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炉火飘忽不定地跳动着,然后农夫又开始兴奋地说开了,相互说着他们的见闻,像是每个人都是这件不同寻常之事的唯一目击者。他们还向卡克斯顿道贺,说他骗了那个陌生人。一名农夫还提醒他,到时候那个黑人会把他炖着吃了。人群一阵哄笑。这时,另一个人转身问詹姆斯,打听黑人的构造是否跟白人一样,他们的骨头是否跟皮肤一样黑。“不是的。”詹姆斯说,他现在一心只想离开这个地方,“他们的构造跟我们一模一样。”

“我听说他们的精子也是黑色的,对不起,萨莉。”

“不是吧。”

“他们的心脏呢,”卡克斯顿问道,“也是黑色的吗?”

詹姆斯说:“跟你我的没什么两样。”

令詹姆斯懊恼的是,他的这番评论被人误解成了幽默的言论,他只得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道别了。他小心翼翼地走在结着冰的地面上,一直在想,我甚至没办法表达我的轻蔑之情。

他深深吸了十几口冰冷的空气,厘清自己的思绪。他想起了明天,相信肯定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空气的气味如同香槟酒一样。他咧嘴笑了,想起了牧师早上活力十足的样子。人还真得经历一些这样的早上,这样才能应付更绝望的日子。如果明天是个好天气,我会拿出纸和墨,前往哈勒姆夫人的府邸,在水边画那座小庙。

装有防滑铁箍的车轮在他身后颠簸,让他跳到了草皮上,这时,他已经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小庙的样子。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马车的存在只是那丁零当啷的声响,车轴像是在呻吟,嘎吱作响,车上锅碗瓢盆发出的各种声响,像极了疯狂敲打定音鼓时发出的声音。同时还夹杂着醉酒之人的刺耳歌声。最后,他终于辨认出了马车的形状,那是一辆单马拉的篷车,从牛村一路摇摇晃晃地下了山。马车赶上詹姆斯后,那个声音不再唱歌了,而是大声问道:“你是谁?是基督徒还是什么人?”

詹姆斯道:“你用不着怕我。”

现在,借着柔和的星光,他看出马车上有两个人,一个身材瘦小得跟小孩无异,不过从她说话的语气以及满嘴杜松子酒的味道可以判断,她显然不是小孩。另一个则是卡克斯顿酒馆的那个黑人。

“这可不好,三更半夜的在树篱旁边鬼鬼祟祟,”女人说。不一会儿,她的呼吸中夹杂上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看来你是没地方可去咯?可怜的人,他能暂时跟我们待一块儿吗,约翰?想来他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