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玛格丽特(第2/5页)

这时,那原木小屋的门竟然打开了。他走了出来。虽然很远,但看得真切。他衣衫褴褛,不知穿的是什么。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眼睛惊惶四顾,显出病态。他向她招手,要她过去。玛格丽特在坑坑洼洼的地上高一脚低一脚,在死沉沉的空气里喘吁吁地向他跑去。这时她醒了。

“这个梦只能有两种解释,”玛格丽特自忖道,“如果他死了,招呼我过去,那就是来接我,我将不久人世。这太好了,苦难的日子终于有了尽头。如果他活着,梦的意思只能是:他告诉我他还活着!他想说,我俩还会重逢。是的,我俩很快就要重逢了。”

玛格丽特兴奋不已,她穿好衣服,告诫自己说:实际上现在一切都很顺利,要抓住这样的好机会并且利用它。丈夫出差三天后才回来。这三天三夜她完全属于自己。她可以考虑任何问题,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幻想,没有人来妨碍她。小楼上层全部五个房间,莫斯科千万人艳羡的这一整套住宅,此时悉在她的支配之下。

然而,获得三天自由的玛格丽特,在这套豪华住宅里却挑中了一处远远不是最好的所在。喝过早茶后,她走进了一间没有窗户的暗室,那里摆着几只皮箱和两个放旧衣杂物的大柜子。她蹲下来,拉开第一个柜子的下层抽屉,从一堆丝绸碎料中取出了她平生唯一珍爱的那件东西。玛格丽特打开那包东西,里面是一本棕色皮面的旧相册,内有大师的小照;一个大师户头下的一万卢布存折;一朵夹在两张卷烟纸中间压扁了的干枯玫瑰花;一叠下缘烧焦、打印了密密麻麻文字的练习簿残页。

玛格丽特拿着这些宝贝回到卧室。她把照片靠在三扇镜的梳妆台上,把烧残的练习簿放在膝盖上,约有一个小时光景,她坐在那里,一页一页、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焚余的缺头少尾的书稿:“……地中海上涌来的黑暗笼罩了总督憎恶的这座城市。圣殿和可怖的安东尼塔楼之间的几座吊桥都不见了。无边无底的黑暗从天而降,吞没了赛马场上那些带翅膀的神像,吞没了围墙上开有射孔的哈斯莫尼宫,吞没了一处处集市、一排排板棚、大街小巷和池塘……伟大的耶路撒冷城消失了,就像世上不曾有过它一样……”

玛格丽特还想读下去,可是下面只有烧焦弯曲的纸边,什么也看不见了。

玛格丽特擦着眼泪放下了练习簿,把胳膊肘支在镜台上,对着镜中的自己,凝视着大师的照片,这样又坐了很久。后来,泪水干了。她收拾好她的财物,几分钟后又将它塞到丝绸碎料堆下,暗室里传来了上锁的声音。

玛格丽特来到前厅里穿大衣,打算出去散步。家庭女工娜塔莎是个漂亮姑娘,这时她过来问第二道菜要做什么。女主人说随便做一个就行。娜塔莎想找点乐子,跟女主人说说话,就天花乱坠地聊了起来。她说昨天有个魔术师在剧院里大耍魔术,人人叫绝。魔术师送给每人两瓶外国香水,还有袜子,都不要钱,后来演出结束了,一瞧,嘿!大家都赤条条一丝不挂呢!玛格丽特扑到镜子边的椅子上,忍不住哈哈大笑。

“娜塔莎!亏您不害臊,”玛格丽特说,“您是个聪明姑娘,有文化,听那些排队的人胡说八道,您也跟着瞎扯!”

娜塔莎飞红了脸,急忙分辩说,不是人家胡说八道,而是她亲眼所见。今天她在阿尔巴特街的食品店里看见一位女公民穿着鞋子走进来,付款的时候脚上的鞋子忽然不见了,那女的只穿着袜子站在收款台前,眼睛瞪得老大!袜后跟上还有个破洞。她那双鞋子就是魔术变的,演出的时候给的。

“她就那样走了?”

“就那样走了!”娜塔莎高声说,因为对方不相信她的话,她的脸涨得更红了。“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昨晚民警抓走了一百多人。演出散场后,许多女公民只穿一条内裤在特维尔大街上乱跑。”

“这又是达里娅告诉您的,”玛格丽特道,“我早就注意到,达里娅是个扯谎精。”

这一场笑谈以送给娜塔莎两件意外的礼物而结束。玛格丽特返回卧室,拿来了一双长袜和一瓶香水。她说她也要表演魔术,就把两件东西送给了娜塔莎。她请求娜塔莎一件事:别穿着袜子在特维尔大街乱跑,别听信达里娅胡说八道。主仆二人接过吻,就分了手。

无轨电车在阿尔巴特街上行驶。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靠在柔软舒适的椅背上,时而想想自己的心事,时而听听前座两个男人的小声谈话。

这两个人有时回头看一眼,生怕别人听见似的,他们正在嘀咕一件咄咄怪事。坐在窗口的那个大胖子,长着一对灵活的小猪眼,对身边的矮个儿说:“只好用黑布把棺材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