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果然是精神分裂症(第3/4页)

“洗澡,住一百一十七号单间,派人监视,”医生吩咐道,一面戴上眼镜。这时留欣又浑身一颤:他看见两扇白色的门无声地打开了,里面露出一条照着蓝色夜灯的走廊。一张带橡皮轱辘的卧榻从走廊里推过来。已然安静的伊万被抬到这张卧榻上,卧榻又推回走廊,白门也随后关上了。

“医生,”感到震悚的留欣悄声问道,“这么说,他真的有病?”

“啊,是的,”医生回答。

“他究竟是怎么了?”留欣胆怯地问。

医生累了,他看了留欣一眼,没精打采地说:

“运动和言语兴奋……谵妄性解释……看样子是个复杂病例……可能是精神分裂症,但也有酒精中毒……”

医生的话留欣不知所云,只有一点他很清楚: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看来情况不妙。他叹了口气,又问道:

“为什么他总提到一个什么顾问呢?”

“也许他见过什么人,受了那个人的刺激,产生紊乱想象。也可能是幻觉……”

几分钟后,卡车载着留欣返回莫斯科。天已经亮了,公路边的路灯却还没有熄,那灯光是多余的,让人感到不舒服。司机陪了一整夜,憋着满肚子气,就拼命开快车,车轮在弯道上侧滑得厉害。

树林朝身后飞去,河水往旁边闪让,各种各样的东西纷纷向卡车扑面而来:带岗亭和劈柴垛的围墙、高高的柱子和杆子、串在杆子上的线圈、成堆的碎石、沟渠纵横的土地……总之,你感到莫斯科就在眼前了,它就在弯道那边,马上就会扑过来,将你一把揽入怀中。

留欣在卡车上颠来晃去。他坐在一截木头上,那木头老是要从身底下滑走。民警和潘捷列伊先乘电车回去了。他们把餐厅的毛巾都扔在卡车上,现在这些毛巾满车乱溜乱滚。留欣想把它集中到一起,不知怎么又愤愤地嘟哝道:“见它的鬼!我像傻瓜一样忙得团团转,到底为了什么?……”他一脚踢开毛巾,不再去看它。

这位乘车人的心情糟透了。显然是精神病院之行给他留下了异常沉痛的感受。留欣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折磨他。是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那条蓝色灯光的走廊?还是人间之大不幸莫过于丧失理智这一想法?对,对,当然包括这个想法。不过,这也只是泛泛而想。一定还有别的缘故。什么缘故呢?屈辱,正是它。对,对,正是流浪者当面所说的那些侮辱之词。可悲的倒不是那些话本身,而在于那些话里面包含着真实。

诗人不再向车外张望,他两眼直盯着跳动不已的肮脏的车地板,他嘟嘟囔囔,牢骚满腹,自怨自艾。

是啊,写诗……他今年三十二岁了!说真的,以后怎么办?以后还是每年写几首诗,一直写到老?是的,一直写到老。这些诗能给他带来什么?荣誉吗?“扯淡!不要自欺欺人了。写坏诗的人永远得不到荣誉。为什么是坏诗呢?伊万他说了真话,真话!”留欣在心中无情地自责道,“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写的一切!……”

诗人被这一阵突发的神经衰弱弄得十分沮丧。这时他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他感到脚下的车身不再颠簸了。抬头一看,原来卡车早就开进了市区。莫斯科上空曙光已露,云朵的下边染上了金黄色。卡车停在通往林荫道的弯道上,夹在被堵的车流当中。留欣看见不远处有一尊金属人像,它站在基座上,低着脑袋,神情漠然地望着前面的林荫道。

诗人病了,他的脑海里骤然涌出些奇怪的念头来。他在卡车上站直了身子,扬起一只手,不知为什么突然向那尊没有招谁惹谁的铁人[2]发动了进攻:“瞧,眼前就有一帆风顺的例子……此人一生中不论迈出哪一步,不论发生什么事,总能为他带来好处,替他增添荣耀!他究竟作出了什么贡献?我不能理解……‘风暴把幽暗……’[3]这样的词句难道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弄不明白!……这都是他的运气好,运气好!”留欣突然恶狠狠地下了结论,这时他觉得卡车又开动了。“那个白卫军分子向他开枪,一枪打碎了他的股骨,倒成全了他的不朽……”[4]

车队向前移动了。过了不到两分钟,诗人已经走上格里鲍耶陀夫的凉台,这时他已完全是个病人,甚至变得苍老了。凉台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伙人在角落里喝着残酒,他们当中最忙活的是一个头戴绣花小帽,端着一大杯阿布劳[5]香槟酒的人,这是留欣认识的一位剧场报幕员。

留欣抱着一大堆毛巾,阿尔奇巴利德·阿尔奇巴利多维奇热情迎上来,接过了那堆可恶的破烂。若不是在医院和卡车里受够了罪,留欣此时也许乐于讲一讲医院里的情况,还要添枝加叶地描绘一番。现在他顾不上这个了。他虽不是一个敏于观察的人,但经过了卡车里的精神折磨之后,现在头一次用锐利的目光注视面前这个海盗,他明白了:此人对流浪者的情况问长问短,甚至唉声叹气,其实他对诗人的命运漠不关心,毫不同情。“他是好样的!他是对的!”留欣愤愤地、怀着自轻自贱的厌恶心理这样想,便不再去讲精神分裂症,而向对方请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