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第9/10页)

将近八点钟,卡拉望上来关好窗户,添上蜡烛。这次他进屋,神态很平静,就好像尸体停在那儿有数月之久,他看着习以为常了。他甚至注意到毫无腐烂的迹象,而且上桌吃晚饭的时候,他还把这一观察告诉了他妻子。妻子答道:“不错,她真像根木头,恐怕能保存一年。”

他们喝汤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讲了。两个孩子疯玩一整天没人管,实在累极了,坐在椅子上直打盹儿。全家人都沉默不语。

灯光蓦地暗下来。

卡拉望太太往上拧了拧灯芯,可是油灯发出抽空的声响,吱吱啦啦响了一会儿,随即就熄灭了。竟然忘记买灯油啦!到杂货铺去打油吧,又要耽误吃饭,还是找几支蜡烛吧。不巧蜡烛也用完了,只有楼上床头柜上的那几支。

卡拉望太太一向果断,她马上打发玛丽-路易丝上楼去拿两支来;大家就在黑暗中等待。

小姑娘上楼的脚步声清晰可闻,继而沉静片刻,她又急匆匆地下楼,推开房门,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比头天晚上报告不幸消息时还要惶恐,连气都喘不上来,低声说道:“噢!爸爸,奶奶在穿衣裳呢!”

卡拉望腾地跳起来,劲头很猛,一下将椅子拱到墙根。他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你说什么?……”

可是,玛丽-路易丝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她又重复着:“奶……奶……奶奶在穿衣裳……就要下楼了。”

卡拉望发疯一般冲到楼梯,后面跟着惊呆了的妻子;不过,到了三楼房间的门口,他又站住了,心惊胆战,不敢进去了。他会看到什么情景呢?他太太胆子大些,扭动门把手,走进房间。

房间显得更暗,中央有个瘦高的影子在晃动。老太太站在地上了。她从昏迷中醒来,在完全恢复神志之前,就用一只胳膊肘撑起,转过身去,把点在灵床旁边的蜡烛吹灭了三支。继而恢复了气力,她就下床找衣裳,却发现五斗橱不见了,不免有些困惑;不过,她渐渐从木箱里找到自己的衣物,就不慌不忙地穿起来。她倒掉盘子里的水,又把黄杨木挂到镜子后面,把椅子搬到原位,正要下楼的当儿,她儿子和媳妇进来了。

卡拉望冲过去,抓住母亲的双手,噙着眼泪亲她。他妻子站在身后,虚情假意地反复说:“真是大喜事,啊,真是大喜事呀!”

然而,老太太却无动于衷,那神情甚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身子像石雕一样僵直,眼神冷冰冰的,只问了一句:“晚饭这就好了吗?”儿子昏了头,结结巴巴地答道:“是啊,妈,我们等着你呢。”接着,他一反常态,殷勤地挽住母亲的胳膊;他妻子则举着蜡烛走在前面,还像半夜里丈夫扛大理石板,她给照亮那样,一级一级退着下楼。

下到二楼,她差点撞到上楼的人。一家亲戚从夏朗东赶来,一前一后正是布罗太太和她丈夫。

那女人又高又胖,挺着患水肿的大肚子,上身往后仰着,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准备拔腿逃跑。她丈夫是个信奉社会主义学说的鞋匠,身材矮小,满脸胡须几乎爬上鼻子,看上去活像个猴子。他毫不慌张,低声说道:“嘿,怎么?她又活过来啦!”

卡拉望太太一看清是他们,就拼命地对他们使眼色,然后大声说道:“咦!怎么!……你们来啦!真没有想到!”

然而,布罗太太吓昏了头,没听懂这话的意思,低声答道:“是你们打电报催我们快来,我们还以为人不行了呢。”

她丈夫在背后捏了她一把,不让她说下去。接着,他带着胡须掩饰的奸笑,补充说道:“承蒙你们盛情邀请,我们急忙就赶来了。”这话影射两家人长期存在的敌视情绪。等老太婆下到最后两级,他赶紧迎上去,用满脸胡须蹭了蹭她的面颊,又对着她重听的耳朵喊道:“这一向可好,母亲?身子骨还硬朗吧?”

布罗太太来奔丧,不料看到人活得好好的,一时惊愕不止,甚至不敢亲亲母亲;而她挺着大肚子,挡住楼梯口,让别人无法走路了。

老太太有些不安,起了疑心,但始终没讲话,她扫视周围的每个人,那敏锐而冷峻的灰色小眼睛,时而盯住这个,时而又盯住那个,头脑里显然装满了令子女尴尬的想法。

卡拉望想解释一下,说道:“她倒是有点不舒服,现在好了,完全好了,对不对呀,妈?”

这时,老太太又往前走,并以微弱的,仿佛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回答:“是昏过去了一阵子,但那段时间,你们做什么我都听得见。”

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冷场。他们走进餐室,坐下来,吃一顿临时凑合的晚饭。

唯独布罗先生能镇定自若。他那猩猩一般凶狠的脸怪相百出,一开口便话里有话,明显地叫所有人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