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脂球(第6/15页)

旅伴大大地夸奖她一番,他们可没有这样舍生忘死的表现,因而越发敬重她了。高奴代听她讲述,脸上带着信徒那种赞许和善意的微笑,如同一位教士听到信徒颂扬上帝那样;因为,留大胡子的民主党人总是独家经营爱国主义,正如穿教袍的神父总是独家经营宗教一样。他也讲起来,拿出一副说教诲人的口吻,而那种大言空论,是从每天张贴在墙上的宣言声明中学来的,最后又有一段慷慨陈词,将那个“巴丹盖(注:巴丹盖,是路易·波拿巴在1846年越狱时的化名。后来做了皇帝,政敌攻击他时,往往以这个绰号称呼他。)无赖”臭骂了一通。

不料,羊脂球听了,当即勃然大怒,因为她拥护拿破仑皇帝。她的脸涨得比樱桃还红,气得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人,到他的位置上去试一试,肯定更狼狈!他那人,正是你们把他出卖啦!如果是您这样的泼皮无赖来统治,那么大家只好离开法国啦!”

高奴代却毫不动容,脸上始终保持那种唯我独尊的轻蔑的微笑;不过大家都感到,那些粗话快要脱口而出了,于是伯爵挺身干预,以权威的口气宣称,凡是坦率的见解都应当受到尊重,好不容易才劝住这个怒不可遏的姑娘。伯爵夫人和棉纺厂厂主太太,跟一切有身份的人一样,从心灵里就莫名其妙地憎恨共和国;又跟所有妇女一样,本能地喜欢讲究排场的专制政权,这时她们不由自主地受到这个大义凛然的妓女的吸引,觉得她和她们的感情十分相近。

一篮子东西吃光了。十张嘴吃这一篮子东西,毫不费劲就一扫而光,颇为遗憾篮子还不够大。东西吃完之后,谈话还持续一段时间,但是渐渐冷下来。

夜幕降临,周围越来越黑了。一个人在消化食物的时候尤其怕冷,羊脂球尽管身体肥胖,也不禁打起寒战。德·布雷维尔太太脚炉从早上点着,炭已经换过多次,现在她愿意借给羊脂球烤一烤,羊脂球立刻接过来,因为她感到双脚冻僵了。卡雷-拉马东太太和鸟太太也分别把脚炉借给那两位修女。

车夫已经点上风灯。明亮的灯光照见辕马臀部的腾腾汗气,同时也照见大路两旁的积雪,仿佛在摇曳的光亮下向后移去。

车厢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了;不过,羊脂球和高奴代之间,突然有点动静。鸟先生目光在黑暗中搜索,似乎瞧见那个大胡子男人急忙向旁边一闪,就好像他重重地挨了不声不响打来的一拳。

大路前方出现星星点点的小火光。那便是托特镇。马车行驶了十一个多小时,再加上四次停车歇息,给马喂料耽误两个多小时,总共十四小时。驿车驶入镇里,在商会旅馆门前停下。

车门打开了。一种耳熟的声响,令所有旅客不寒而栗,那是刀鞘触到地面的声音。随即一个德国人喊叫什么。

尽管驿车已经停稳了,可是谁也不下车,就好像大家都料到,一出去就会遭屠杀似的。这时,车夫走过来,手里拎着一盏车灯;灯光突然照亮整个车厢,只见两排面孔都惊恐万状,都张着嘴巴,睁大了眼睛。

在车夫身边,有一名德国军官站在灯光里,他是个细高挑儿的青年,身材瘦长得出奇,一头金发,而军服紧紧裹住身子,就像女人的紧身胸衣一样,头上歪戴着平顶鸭舌漆布军帽。看上去倒像英国旅馆的侍役。他的两撇胡子也长得出奇,直挺挺的长胡须向两边伸展,越来越细,到两端仅余下一根极细的黄毛,不知所终。那两撇胡子压住他的嘴角,将两边的面颊拉下来,给嘴唇印上一道垂下的深纹。

他用阿尔萨斯人讲的法语,让旅客下车,口气很生硬:“里(你)们还铺(不)下来吗,先生们和代代(太太)们?”

两位修女首先服从命令,她们是圣洁的女子,一向百依百顺。伯爵和他夫人也下了车,后面跟着棉纺厂厂主和他太太;接着就是鸟先生,他推着大块头的老婆,脚一着地,就对军官说:“您好,先生!”但主要不是表示礼貌,而是出于谨慎。对方跟有权有势的人一样傲慢无礼,只是看了看他,并不答理。

羊脂球和高奴代座位虽然挨近车门,却是最后下来的;在敌人面前,他们要表现出凛然难犯的气概。胖姑娘竭力控制自己并保持冷静;那位民主党人则不停地摆弄棕红色大胡子,手有点颤抖,就好像要英勇就义似的。他们二人就是要保持尊严,知道在这种场合,每人都多少代表一点祖国,而目睹旅伴们的那种恭顺样子,他们心中都同样产生反感;因此,羊脂球这边,要竭力显得比同行的正经妇人态度还高傲;高奴代则感到自己应当做出表率,他的整个态度表明,他在继续从设置路障开始的抗敌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