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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阵她悲痛欲绝,跪倒在地上,双手痉挛地绞着衾单,嘴压在床铺上,用被褥捂住她那凄惨的号啕:“噢!妈妈,妈妈呀,我可怜的妈妈!”

继而,她感到自己要发疯了,疯到那天夜晚逃到雪地上的程度。她站起身,跑到窗口凉快一下,吸点新鲜空气,呼出这张嘴的气息、这死者的气息。

修剪过的草坪、树木、荒野、远处的大海,在静谧中沉睡在柔媚的月光下。这种安神的柔和,也多少沁入雅娜的心脾,她的眼睛渐渐漾出泪水。

她回到床前坐下,拉起妈咪的手,仿佛她在守护病人。

一只大甲虫受烛光吸引飞进来,像皮球一样来回撞墙壁。雅娜的神思一时被这嗡嗡声引开,她举目寻找那甲虫,只看见她的身影在白色的天棚上游荡。

过了一会儿,飞虫的嗡鸣消失了,于是,她又注意到台钟轻微的滴答声,以及另一种更加细微、难以捕捉的声响。那是妈咪的怀表还在走动,怀表忘在脱下扔在床边椅子上的衣裙里。人已逝去,而这个小机械尚未停止,这种模糊的联想,又猛然在雅娜心中勾起剧痛。

她看了看台钟,刚刚十点半。想想要在这里过一整夜,她又感到惶怖。

脑海中又浮现另一些往事:她本人的经历、罗莎莉、奇蓓特,以及她的心灵惨苦的幻灭。是啊,人生无非充满穷苦、忧愁、不幸和死亡。无不欺骗,无不弄假,无不给人造成痛苦,无不惹人伤心落泪。何处能找到一点休憩和快乐呢?当然只能到另一个世界去。要等到灵魂脱离尘世的苦海。灵魂!她就这样深不可测地神秘幻想起来,忽然拜服诗意般的信念,随即又用同样模糊的别种假想,将诗意般的信念推翻。然而此刻,她母亲的灵魂在哪里?这个已然冰冷、一动不动的躯体的灵魂又在哪里?也许非常遥远,在空间的什么地方吧?可是在哪儿呢?像一只出笼的无形之鸟,化为云烟了吧?

召回到上帝那儿去了吗?还是偶然流散到新生的物中,掺入要萌发的新芽中呢?

也许近在咫尺吧?就在这房间里,守在它刚离开的这个丧失生机的肉体周围!猛然间,雅娜仿佛感到有股气息吹拂,好像接触了一个精灵。她害怕了,吓得要命,简直不敢动,不敢呼吸,更不敢回头看一看。她的心就像碰到恐怖的情况突突直跳。

突然,那只看不见的甲虫又飞起来,在墙壁上撞来撞去,吓得雅娜从头到脚都打战。继而,她听出是飞虫的嗡声,便立即放下心来,站起身回头望去,目光落到绘有司芬克斯头像的写字台,保藏“念心儿”的家具上。

顿时,她心里萌生一种温情而古怪的念头,要在这幽冥永诀之夜,看看她母亲珍藏的旧书信,就像读一部经书那样。她认为这是尽一种高尚而神圣的义务,尽一种名副其实的孝道,能使在另一个世界的妈咪高兴。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外祖父母的信件。在这个他们似乎同样哀悼的守丧之夜,她要从他们女儿的遗体上面朝他们伸出手臂,连成一条温情的神秘锁链,维系早年逝去的他们、刚刚谢世的这位,以及还活在世上的她本人。

雅娜站起身,打开写字台的柜门,从下面的抽屉里取出十来扎旧信。这些旧信纸已发黄,每扎捆着线绳,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

她怀着高尚的情感,把信札放在母亲的怀里,接着开始看信。

这类旧信带着上个世纪的气味,从许多家庭的古旧书案里都能找到。

第一封信的抬头写着:“我的心肝儿”,另一封上则写着:“我的美丽的小女儿”,以下分别为“我的小宝贝”“我的小女儿”“我心爱的女儿”“我的可爱的孩子”“我的亲爱的阿黛莱德”“亲爱的女儿”,表明时期不同,收信人始为小姑娘,次为少女,最后则是少妇了。

信中洋溢着深情而天真的爱抚,写的尽是些日常生活的琐事,在不相干的人看来毫无意义的家庭大小事件:爸爸感冒了,女仆奥尔唐丝烫伤了手指;那只外号“捉鼠大王”的猫死了;栅门右侧的那棵杉松砍倒了;妈妈从教堂回来的路上,把经书丢了,她想是让人偷走的。

信中也提到一些雅娜不认识的人,不过她还隐约记得在童年时期,曾听人说过他们的名字。

她看到这些细节不禁为之动情,觉得很有启示,仿佛一步跨进妈咪过去的全部私生活、妈咪的内心生活。她看了看停放的遗体,突然,她开始高声读信,念给死者听,好像为了安慰她,替她解闷。

一动不动的尸体似乎感到欣慰。

雅娜把信件一封一封扔到床脚,心想就像置放鲜花一样,应该把这些信放进棺木。

她打开另一扎,发现笔体不同。她看到的第一封就是:“我离不开你的爱抚了。我爱你简直要发疯了。”只有这么两句话,连名也没有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