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8/21页)

送走了朋友,安德烈·叶菲梅奇坐到桌后,又看起书来。夜晚没有一丝声音打破寂静。时间仿佛也停滞了,跟埋头读书的医生一起屏住了气息。除了这书和带绿罩子的灯,一切都不复存在。医生那张庄稼汉般粗俗的脸渐渐变得容光焕发,在人类智慧的进展面前露出了感动和喜悦的微笑。啊,人为什么不能永生呢?他想,为什么要有脑中枢和脑回?为什么要有视力、语言、自我感觉和天才,既然所有这一切注定要埋进土里,最后跟地壳一起冷却,随后千百万年没有意义、没有目的地随着地球绕着太阳旋转呢?既然要冷却,既然要随着地球旋转,那就完全没有必要从虚无中孕育出人和他的高得近乎神的智慧,尔后仿佛开玩笑似的又把人化作尘土!

这便是新陈代谢!然而用这种冒牌货来替代永生以此来安慰自己,这是何等怯懦!自然界中所发生的一切无意识的变换过程,甚至比人的愚蠢更为低劣,因为愚蠢中毕竟还有意识和意志,而那些过程中却是一无所有。只有那种在死亡面前感到恐惧而不是感到尊严的懦夫,才自我安慰说,他的躯体渐渐地将化作青草、石头、蛤蟆……认为新陈代谢就是永生,这是一种奇谈怪论,这就像一把珍贵的提琴被砸碎变得一无用处后,有人却预言提琴盒将前途灿烂一样荒唐可笑。

每当时钟敲响,安德烈·叶菲梅奇就背靠圈椅,闭上眼睛,思索一番。在从书中读到的那些美好思想的影响之下,他无意中把目光转向自己的过去和现在。过去令人不堪回首,最好不去想它。而现在也跟过去一样。他知道,当他的思想随着冷却中的地球绕着太阳旋转的时候,在他寓所旁边的医院主楼里,人们正遭受着疾病和浑身脓疮的折磨。也许有人在辗转反侧,在跟臭虫作战,有人染上丹毒,或者因为绷带缠得太紧而呻吟,有的病人可能正跟护士们玩牌喝酒。一个会计年度里有一万两千人受骗;医院的全部工作,跟二十年前一样,充斥着偷盗、争吵、诽谤、徇私,充斥着拙劣的招摇撞骗;医院依旧是不道德的机构,对病人的健康极其有害。他知道在六号病房的铁窗里尼基塔经常殴打病人,还知道莫谢伊卡每天都在城里行乞。

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知道,近二十五年来医学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他在大学学习的时候就觉得,医学很快就会与炼金术和玄学同流合污,可是现在,每当他夜里看书时,医学常常触动他,唤起他心中的惊喜之情。的确,它的成就多么辉煌,简直是发生了深刻的革命!由于发明了防腐的方法,伟大的皮罗戈夫[36]认为甚至in spe[37]都做不了的许多手术,现在都能做了。连普通的地方自治局医生都敢做膝关节切除术。至于剖腹术,做一百例只有一例死亡。结石病只是小事一桩,甚至没有人再写这方面的文章。梅毒已经可以根治。此外还有遗传学说,催眠疗法,巴斯德[38]和科赫[39]的新发现,以统计学为基础的卫生学,还有我们俄国的地方自治局医疗系统,精神病学以及现代的精神病分类法、诊断法、医疗法,同过去相比,简直像一座雄伟的厄尔布鲁士峰[40]。现在对待疯子不再往他们头上浇冷水,不再要他们穿紧身病服,对他们比较人道,据报上说,甚至为他们举办演出和舞会。安德烈·叶菲梅奇知道,从当前的观点和时尚来看,像六号病房这样的丑恶现象大概只能在离铁道二百俄里的小城里出现,因为这里的市长和全体自治会的议员都是半文盲的小市民,他们把医生看作术士,哪怕医生把熔融的锡水灌进病人的嘴里,他们也会相信他做得对而不加批评。换了别的地方,公众和报纸杂志早把这个小小的巴士底[41]砸烂了。

“不过这又能怎么样?”安德烈·叶菲梅奇睁开眼睛问自己,“结果又会怎么样呢?防腐剂也罢,科赫也罢,巴斯特也罢,丝毫改变不了事情的实质。患病率和死亡率一如既往。人们为疯子举办舞会,演戏,但依旧不能让他们自由行动。可见一切都是胡闹,徒劳无益。其实,最好的维也纳医院和我的医院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别。”

可是一种委屈和类似嫉妒的情绪使他再也不能漠然置之。这恐怕是太困的缘故,沉重的头垂向书本,他只好双手托住脸,心里想道:

“我做着有害的事情,我拿人家的钱却欺骗他们。我不诚实。可是我本身微不足道,我只是必不可少的社会罪恶的一小部分:所有的县官都是有害的,却白领着薪水……可见不诚实并不是我的过错,而是时代的过错……我若晚生二百年,我就是另一个人了。”

时钟敲了三下,他熄了灯进了卧室。可是他毫无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