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第2/23页)

马缰绳和马具的挽绳缠在了一起,那位已经下了车的年轻人站在粗糙的木板人行道上看着马车夫用力解着绳子。一直坐在屋前板凳上的人中有两个人站起身,从他身边走过,缓慢朝街道走去;他们打量了一下拉紧货物的绳子,开始不紧不慢地用力解绳子上打的结。而马车夫那边,他猛地一拉绳子,绳子终于解开了。他牵着骡子,斜穿过街道,朝马车行走去,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这是一间低矮的房屋,四面敞开,屋顶是用劈开的原木搭起来的,由未刨皮的笔直的原木支撑着。

马车夫把马车队牵进马厩后,街道又是一片宁静。那两个人正在有条不紊地松开绑在货物上的绳子。酒吧里面的声响似乎被一层层灰尘和热浪淹没了。那个年轻人小心地踏在直接铺在地上的木板块上,木块长短不一。他的正前方是半个窑洞,有一个倾斜的洞顶。在洞顶的边上有一个用铰链连接的掩挡物,由两个对角倾斜的柱子撑着,掩挡物放下可以盖住前面宽大的洞口;洞里面的凳子和搁板上散乱地放着一些马鞍和六七双靴子。在洞口的草墙上有一个挂东西的钩子从墙上突出来,上面挂着许多长条的生皮革。在窑洞的左边有一幢两层的建筑,新刷的白色,有些红色的装饰品,几乎和杰克逊酒吧一样长,但比杰克逊酒吧高一些。在这幢建筑的正中央有扇宽敞的门,门上有一个装在框子里的精致招牌,上面写着:屠夫旅馆。年轻人就是朝着这家旅馆一边慢慢走去,一边看着街上的灰尘随着他移动的脚步向前扑去,四散开来。

他走进旅馆,就在敞开的门口停了下来,好让眼睛适应里面的昏暗。在他的右边隐隐地出现一个柜台的轮廓;柜台后面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子一动不动地站着。房间里散放着六张皮垫直背靠椅。三面墙上间隔均匀地装着方形的窗子,有亮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方窗子是用半透明的布帘遮住的,布帘微微地向室内鼓起,好像阴凉的室内是真空的。

“我要一间房。”他的声音在寂静中空空回响。

那个伙计把一本打开的登记簿推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根有铁尖的羽毛管。年轻人慢慢地在登记簿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威廉·安德鲁斯。墨水很淡,灰白的纸上印着淡蓝色的字。

“两块钱一天。”伙计说,一边把登记簿拉回到自己身边,一边辨认着上面的名字。“如果你想要把热水送到楼上去,另加一角二分半钱。”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安德鲁斯,问:“在这儿待多久?”

“不知道,”安德鲁斯说,“你认识一个叫麦克唐纳的人吗?”

“麦克唐纳?”伙计微微点头,“那个兽皮商。当然认识,大家都认识麦克唐纳,是你朋友?”

“不完全是,”安德鲁斯说,“你知道哪儿可以找到他?”

伙计点点头,“他在南面的盐坑那儿有一个办公室。从这儿走过去大约十分钟。”

“我明天去找他,”安德鲁斯说,“我几分钟前刚从埃尔斯沃思来到这里,今天累了。”

伙计合上登记簿,从系在腰带上的钥匙环里的一大串钥匙中取出一把,交给安德鲁斯。“你得自己把旅行包拿上楼,”他说道,“你要水的时候,我会把水提上去的。”

“一小时左右。”安德鲁斯说。

“十五号房间,”伙计说,“就在楼梯旁边。”

安德鲁斯点点头。所谓楼梯不过是两侧都没有扶手的踏板,也没有过梁,楼梯从远端的墙那边陡然倾斜向上,一直插入房子中层的一个长方形小洞。安德鲁斯在将房间分为两部分的狭窄通道的一头,找到自己的房间,房门没锁,他走了进去。房间不大,只有一张狭窄的绳床,上面放着薄薄的床垫;一张粗糙的木桌,上面放着一盏台灯;一个马口铁的洗脸盆;一面镜子;一张直背靠椅,和他刚才在大厅里看到的差不多。房间有一扇面朝街道的窗户,窗户里镶着一个轻巧的可拆卸的木框,上面盖一块薄纱布。他这才想起自从他进了这个镇子,还没有看到过玻璃。他把旅行包放在没有铺任何东西的床垫上。

他从包里拿出行李后,就把旅行包推到低矮的床下,然后伸展身子躺在凹凸不平的床垫上;床垫咯吱作响,因为他身体的重量而陷了下去;他能感觉到支撑床垫的绳子拉得紧紧的,抵着他的身体。他的大腿和屁股麻木地抽搐着。这时他才意识到这次旅行把他给累坏了。

但现在旅行终于结束了;他的肌肉放松了下来,脑子又回到了沿途的路上。差不多两个星期以来,铁路和马车载着他横跨了整个国家的东西部。从波士顿到奥尔巴尼,从奥尔巴尼到纽约,从纽约到……许多城市的名字乱七八糟地一起出现在他的记忆中,和他所走的线路根本联系不到一起:巴尔的摩、费城、圣路易斯。他记起了坐公共马车时坚硬的板凳让他痛苦难熬,他还记起肮脏火车站里的木板条长凳。旅途一路的痛苦此时从骨头里渗透出来。由于知道旅途已经结束,这种痛苦反而变得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