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雨》作品七号(第3/4页)

他突然想到什么,即回到房间,拉开窗闩,推开窗。果然,那鱼形舟还在,被水托得一荡一荡的。辛把哭泣中的妹妹放在桌上,她不肯放开手,只得安抚她,非常严肃地看着她双眼说:“得把船卸下来,水再升上来,我们只好坐上船,不然会被淹死的。”辛咬着手电,先卸下桨,长长的沉重的桨,先搁在妹妹身旁的桌上。再卸下船,把它掀过来,但仍把它系在屋檐下。外头雨还是很大,水珠一直飞溅进来。倘若让它到雨中,很快就会盛得半满了。不得已时——至少当水浸到窗沿,再大的雨也要冒雨离去。两人都要披上雨衣,带个水桶,一个划桨,一个拼命舀水。但那个时刻很快就到了,水淹过了床,桌子漂起来了,舟子也漂起来了。辛为妹妹和自己都套上雨衣,匆促之间捡到个随水漂来的椰壳,从床底漂出来的胶鞋也被捡起来,放进舟里。

当辛终于解开绳索,舟子漂向雨中黑魆魆的水,大颗的雨滴滴滴答答地打在雨衣上、脸上、手上,发出很大的声音。妹妹惊恐地缩成一团,颤抖地拿起椰壳,舀着船板上快速积聚起来的水。

船远离小屋了,那里漆黑一片。辛根本没划过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桨划了几下,船几乎只在原地打转,但水有它自己的流向,虽然很慢,船还是渐渐被带向某个地方。于是他放下桨,随水漂流。但它一路磕磕绊绊的,要不是撞到这棵树的枝丫,就是碰着那棵树的干,就得用桨撑一下,让船离开。两人还得随时低下头,闪躲下垂的枝干。夜风甚凉,妹妹在发抖。

手电筒很快就耗尽了电力。而雨竟也停了。四野漫漫,一丛丛黑乎乎的是树冠。有的大鸟放开嗓子大声悲鸣。有的枝叶间有躁动,多半是有野兽藏身其间。有的动作看得出是猴子,有的是四脚蛇,有老虎也不奇怪。

这才发现满天星斗,他们抬起头。无穷远处,密密点点细碎的光,无边无际的布满穹顶。竟然是放晴了。但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遮拦,那星光有一点难以言喻的朦胧。好像隔了层厚厚的玻璃。寒凉的风似乎也被挡掉了。

但水看起来是黑的,深不可测。

闻到一股淡淡的线香味。

“咦。”妹妹突然指向某个方向。那里竟然有小小的灯火,缓慢地靠近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了,它们才到眼前。是一盏盏莲花形的纸船,布满水面。每一艘船上都有一小根蜡烛,在微微的风里轻轻摇荡。“用力咬我一下。”辛把一只手伸给妹妹。他心想,不会是做梦吧。

“这不是梦。”妹妹握着他的手,乌溜溜的双眼露出一种辛未曾见过的神情,“我们可能是死了。但我不怕。至少我们还在一起。一起变成鱼吧。”

这时他突然看到前方光的色泽有异,似乎有点发散,莲花纸船和蜡烛被什么无形的事物隔了一下,近不了身,好似被一堵透明的墙给挡着了。而周遭的世界大了起来,那不久前刚离开的房子,也轰然矗立如巨宅了。

有一团大火哔哔剥剥飘然而来,灼热,水面也尽是熊熊火舌的倒影。细看,原来是一艘着火的三桅帆船,浓烟上冲,灰烬四散,没一会就只剩骨骸,火光渐暗,倒影渐稀。而后,沉没于漆黑的水中。

然而他伸向黑暗的手突然够着了缆绳似的事物。

有光,刺眼的光亮,让他一时睁不开眼来,伸手一遮。

待渐渐适应那亮光,微微张开眼,似乎是躺在张木床上,有点热,背脊湿湿的也许流了汗,有点痒。是个被杂物塞得满满的房间,四脚朝天、倒放的桌子叠在另一张桌面上,更多倒放的四脚朝天的椅子,倚着墙的门扇犹挂着铜环、精细雕镂的窗棂,大叠斜摆的厚厚长长一片,不知是床板还是门板——都是原木的,眼睛适应了,可以看到斜光中扰动的浮尘,像淡淡的烟,上升。确乎有一股线香味,好似墙外的哪里有香炉插着兀自燃烧的香。他突然想不起自己是谁。用力拍一拍头,还是想不起。猛力拍时,闪过一个影像——似乎骑脚踏车摔了一跤。两墙梁柱间赫然嵌了一艘独木舟,两端蛛网层层如纱,但中间下方龙骨的地方有多个土蜂窝,多不过数根指头大小。这独木舟,有印象。

这时注意到另一侧的墙面有两口钟,都是有小个小孩那么高的老钟,滴滴答答地响,一口有指针,一口没有;都有钟摆,但没在动。但那有指针的没看指针在走动,兀自牢固地指着午夜或正午;那滴滴答答应该就是来自那没指针的钟。钟旁斜靠着数个比成人大的木雕面具,诸神铜像,石像:夜枭、石狮、龟、龙——十多尊漆褪色的土地公,一座石观音,一座漂流木观音。观音旁有个看起来很眼熟的东西,像碗,但平底,沉厚;色沉,光打在它的缘上。他想起来了,是那个陶钵。里头似乎盛了半钵水,泛漾着水光。钵口好似悬了根蜘蛛丝,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