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雨》作品七号(第2/4页)

语气不太友善。

那年辛还去日本人开的学校学了半年的日语,会说些简单的日语会话,也看得懂简单的日语了。

那是个格外漫长的夜。

辛一直期盼那两人快离去,好让父母回来睡觉,夜渐凉了。但灯一直亮着,说话的声音一直延续着。交互往返。

我们抗日军可是辛苦地在抵抗、暗杀日本鬼啊。可是有抗日军的地方听说都被灭村了,德茂园大屠杀。育德学校大屠杀……

有时父亲的声音也变得陌生了,在几种不同的方言和华语之间切换。母亲久久插进一个短句,那流动的话语就顿一顿。在醒睡之间,辛突然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想起来,但身体就是醒不过来。然后话语就在梦里混淆了。

你们要做革命的后盾。支援革命。赶走英国佬。消灭资本家。……无产阶级专政。建立没有阶级的国家。

辛听到他们谈俄国十月革命。国共内战。伟大的毛主席。不抗日、腐败的蒋帮。日本鬼子的邪恶。越南印尼的独立建国。……但突然——像风吹断了高树上的枯枝——

——你们到南洋没几年,哪来一大笔钱买地?

——我爸被土匪打死,日本人来了,我就把故乡祖先留下的老房子卖了,下南洋。

——不是抢来的吧?有人指证你在唐山抢过他家的金条,还杀了人。

风呼呼地吹过。狗零星地吠。那薄薄的三夹板壁,表面平滑,勉强拦得住的是风。

——帮日本鬼是不对的。

——全家被杀掉才对吗?

父亲的声音变得很冲。辛闻到烟味,还有愤怒的火味。

——日本人滚蛋了。很多帮过日本鬼的汉奸都被我们处理掉了。党宽宏大量,给你们一次机会,我们会再来的。

应该是走了吧?

沉默。

雨骤然落下,屋顶仿佛重重一沉,地面似乎也在下沉。也许客人被雨留下来了。持续传入耳朵的声音刺激着梦,扰动它的声色、它的形状。父亲的背影。一身黑色紧身衣,蒙面,左顾右盼。右手提着刀,一跃,上了墙头。蜘蛛似的身影游走于墙垣屋瓦间,刀上隐隐有血迹。

甚至那墙也一直在变化中,有时变成由坚硬的细砖糯米石灰砌成的高墙,大户人家深宅大院的外墙。时而成为由巨大砖石砌成的山壁般的古老巨墙。墙缝间崩裂处,杂草小树长了出来,一丛丛的,有鸟栖息。语字如水。古老的水声如河流,漫过墙面。好像有一些争执。叫骂。墙在震动。也许打起来了。

孙悟空捻起拳头,来到洞口骂道:“臭怪物,快出来,跟恁祖公分一个高下。”那小妖又跑去飞报。魔王怒道:“这贼猴唔知又请了啥帮手来撒野。”小妖道,只它一只翘着尾巴。魔王道:“它的棒子早被我收了,怎么还独自来,想找我相咬?”随带了宝贝,提了枪,叫小妖搬开石头,跳出门来,骂道:“你那三个和尚已被我洗净了,不久便要宰杀。你还不识趣,滚蛋了吧。”

睡梦中辛的手伸到床底下,摸到一个冷冷硬硬的东西,拉出来,往空中一抛,一阵繁复的碰撞之声,也许上了屋梁。墙面静下来了。但父母一直没有回到房间来。

他感觉自己曾经绕到客厅,只是不知怎地,都不见人影。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一摊水。辛心一凉。蹲下仔细看,还好是水,不是黏答答的血。空荡荡的厅,小小的油灯油已烧尽,将熄的火直接在吞噬瓶肚里的灯芯,那棉布做的灯芯发出一股绝望的烧焦味。门大开,许许多多小水花溅了进来。为什么没把门关上呢?他心里嘀咕。地板都湿了。那雨大得稠密得像堵水墙,逼人的寒意渗了进来。也许是走得太匆忙了。是被押走的吗?还是,只是出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如果是那样,至少也会把门关上啊。

看来狗也不在。

掩上门,回到房里,妹妹竟也不见了。一惊。也许是梦。一觉醒来就好了。于是回到床上,躺在原来的位置上,钻进被窝里,好像蜗牛回到壳里。

一层层的雨声像一层层落叶,包覆着甫出土的蕈菇。

身旁有人翻了个身,辛闻到一股花香,不是妹妹,而是个身体比他长得多的大女孩。霉灰的木板,画着摊开的女体呈 W 字形。檐旁的老杨桃树,垂下累累青色果实,每一颗都有蜂螫的黑点,伤口处开始变成橘色。烂熟的阳桃散落一地,酱色,有股酸烂的蜜饯味。但那屋子似已变得空荡荡的了,处处是白蚁。随处是垃圾,整叠的废纸,成堆的旧衣服,被单、枕头。一只橘猫和六只小猫在那里做窝、戏耍。

身旁那人翻过身来。辛感受到她手臂的灼热。是妹妹,“哥。”她醒过来了,微亮的灯光里,看得到她一脸的惊恐。然后辛看到水的反光,掀开蚊帐,蚊帐也沉沉的,下摆已沾湿了。果然,房间里地板上一片粼粼水光。辛抱起她,她张开双臂、幼猴般紧紧地搂着哥哥,“阿爸、阿母?”鞋子被水带到墙边了,水已及膝,水冰凉。他脚步带着水,拖着脚,摸索着走到书桌旁,摸到手电筒。再抱着妹妹走到漆黑一片的客厅。地板都是水,水浸过了椅脚,大门兀自开着。手电照向门外,密密实实的雨柱在灯光里白晃晃的,就是一匹流水的风貌了。“阿爸、阿母咧?”妹妹在哭泣,活到五岁了,还未曾遇上这种事。辛轻拍她的背。“免惊,有阿兄。”水真的淹上来了。辛自己心里也惊惶,和梦中所见一样,父母果然不知道哪里去了,也许是被那两个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