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亨利勋爵观察着,内心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愉悦感。现在的道林,和他之前在巴兹尔·霍华德的画室遇到的那个羞涩、胆怯的小伙子,已是迥然两人!他的天性已像花儿一样成长,绽放出红彤彤的花朵。他的灵魂已经从隐秘的潜藏之地爬了出来,欲望已在迎接它的途中。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亨利勋爵最后说。

“我想让你和巴兹尔哪天晚上和我一起去看她演出。我对这样做的结果一点都不怕。你们一定会承认她的天才。然后,我们一定得把她从犹太人手里解救出来。她与他签了三年合同——至少还有两年八个月——从现在算起。我当然得付些钱给他。等这些问题都解决了,我就去包下伦敦西区的一个剧院,让她大红大紫。她会像让我发疯一样,也让整个世界发疯。”

“我亲爱的孩子,那不可能。”

“不,她可以的。她不仅有完美的艺术直觉,还有人格魅力;你常常对我说,推动时代前行的是人格魅力,而不是道德准则。”

“好吧,我们哪天晚上去?”

“我想想。今天是星期二。那就定在明天吧,明天她演朱丽叶。”

“好吧。八点钟,布里斯托尔饭店见。我去叫上巴兹尔。”

“请别八点,哈利。六点半吧。我们必须在开幕之前赶到。你们一定得看她演第一幕,看她与罗密欧见面。”

“六点半!什么鬼时间!这个时间吃点心,或读读英文小说还可以。一定得七点。没有哪位绅士是在七点前吃饭的。这两个时间之间你还见巴兹尔吗?还是我写信和他说?”

“天哪,巴兹尔!我已经一个星期没见他了。我太差劲了,他已让人把我的画像送来,还配上了他专门设计的精美的画框,画上的人比我本人年轻了整整一个月,虽然我有点妒忌,但必须承认,我是喜欢这幅画的。也许还是你写信给他比较好。我不想单独见他,他说的话让我不安。他给我出的主意倒不错。”

亨利勋爵笑了:“人都爱放弃自己最需要的东西,这就是我所谓的慷慨的深意。”

“噢,巴兹尔最好了,但我觉得他似乎有点庸人之气。这是自我认识了你之后才发现的。”

“巴兹尔,好家伙,他把身上所有迷人的东西都倾注进了作品,结果能留给生活的就只有他的偏见、原则和常识了。我所认识的艺术家中,凡个性讨人喜欢的,都是糟糕的艺术家。好的艺术家,都只存在于他们的作品之中,他们本人都是极其无趣乏味的。伟大的诗人,真正伟大的诗人,都是世间万物中最没有诗情画意的家伙。但蹩脚诗人,却绝对魅力四射。诗写得越拙劣的诗人,看上去却越动人。一个人若出版了一部二流的十四行诗集,他就会魅力难挡,这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他的生活,就是他无力写出的诗;而另一些人写出了诗,却不敢实践诗一般的生活。”

“真是这样吗,哈利?”道林·格雷边说,边从桌上一个金色盖儿的大瓶子里倒了些香水到手帕上,“你说是,就一定是了。现在我要走了。伊摩琴正等着我呢。可别把明天的事儿忘了。再见。”

道林一离开房间,亨利勋爵就垂下厚重的眼睑,陷入了沉思。显然,几乎没有哪个人像道林·格雷这样使他兴趣盎然,而那个小伙子却疯狂地爱上了另一个人,但这并没给他带来丝毫烦恼或嫉妒的痛苦。他为此高兴,因为这让道林作为其研究对象更有意思了。他经常迷醉于自然科学的方法,但自然科学的一般论题在他看来又太琐细,没有意义。于是,他开始剖析自己,最后去剖析别人了。人的生活——他觉得值得探究。与此相比,再无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事实上,当看到生活中痛苦和愉快的奇怪折磨时,你不可能戴上玻璃面具,也不可能阻止硫磺的烟雾熏坏大脑,把想象搅和成奇奇怪怪的幻想和不切实际的梦呓。有些毒药药性难解,要了解其性质,你就得自己中毒。有些疾病病理难知,要理解其实质,你必须亲身罹患此病。然而,你会得到多大的报偿啊!整个世界对你而言变得多么奇妙啊!要注意激情奇异的刻板逻辑,以及理智多情斑斓的生活——要观察它们在哪里相遇、在哪里分离;在哪一点上一致、在哪一点上相左——这本身就是一种乐趣!至于为此要付出多大代价,何必管它?为了获得这种感觉,付出再高的代价也值得。

他意识到了——一想到此,他玛瑙似的褐色眼睛里闪出一道喜悦之光——正是听了他的某些话,他用音乐般的语调说出的音乐般的话,道林·格雷的灵魂转向了这位单纯的姑娘,并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在很大程度上,这个小伙子就是他的创造物,自己已使他早熟。这有点意思。普通人等着生活向自己显露出秘密,但对极少数人,对上帝的选民,在生活的面纱揭开之前,其秘密就已一览无余。有时,这是艺术的效果,大部分是直接以激情和理智为主题的文学艺术的效果。但时不时地,总有一个复杂的人取而代之,承担了艺术的功能,而事实上,其自身就是一件真正的艺术作品。就像诗歌、雕塑或绘画一样,生活本身就蕴含了复杂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