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手(第7/7页)

雅什卡像小孩子似的因为自己赢了喜滋滋的。他的脸完全变了样,尤其他的眼睛,一直闪耀着幸福的光彩。几个人把他拉到柜台前。他把一直在哭的穿灰色长袍的庄稼人也叫过去,又叫店主人的儿子去找包工头,包工头却没有找到,大家也就开始喝酒了。“你还要给我们唱呀,你要给我们一直唱到晚上。”蠢货把手举得高高的,反复地叫着。

我又向雅什卡看了一眼,便走了出去。我不想留在这儿,我怕损坏了我的感受。但是依然热得难受。热气似乎形成浓重的一层,笼罩在大地上,透过细细的、几乎是黑色的灰尘,似乎有许多小小的、明晃晃的火星在深蓝色的天空回旋着。到处都寂静无声。在疲惫无力的大自然这种深深的静默之中,有一种无可奈何和受压抑的意味儿。

我来到一个干草棚里,在刚刚割下、但差不多已经干了的草上躺下来。我很久不能入睡。我耳朵里很久都响着雅什卡那令人倾倒的歌声……终于还是炎热和疲惫占了上风,我睡着了,睡得死沉沉的。

等我醒来,四周已经黑了下来。身旁散乱的草散发着浓烈的气味,而且有点儿潮润润的了。透过破棚顶那一根根细细的木条,可以看到闪烁着微弱光芒的苍白的星星。

我走了出来。晚霞早已消失,天边那隐隐发白的是晚霞的余晖。透过夜晚的凉气,还可以感觉到原来炎热的空气热烘烘的,胸中还很闷热,希望有凉风吹一吹。没有风,也没有云,万里晴空黑得异常纯净,静静地闪烁着数不清的、但只是隐约可见的星星。村子里的灯火一闪一闪的,从不远处灯火通明的酒店里传来乱哄哄的喧闹声,我似乎听到其中有雅什卡的声音。那里面不时地爆发出哄堂大笑声。

我于是走到窗前,把脸贴到玻璃上。我看到的是一种很不愉快的、虽然热闹和生动的场面:都喝醉了——从雅什卡起,都醉了。雅什卡袒露着胸膛,坐在板凳上,用嘶哑的嗓门儿唱着一支下流的舞曲,懒洋洋地弹拨着六弦琴的琴弦,湿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耷拉在他那苍白得可怕的脸上。

在屋子中央,完全“失控”的蠢货脱掉了上衣,对着那个穿灰色长袍的庄稼人跳花样舞。那个庄稼人也吃力地跺着和拖着一双发了软的脚,透过乱蓬蓬的大胡子呆呆地笑着,偶尔扬起一只手,似乎想说:“还行!”他的脸再可笑不过了,不论他怎样使劲扬自己的眉毛,那沉甸甸的眼皮却不肯往上抬,一直盖着那几乎看不出的、无神的、却又甜迷迷的眼睛。他正处在酩酊大醉的人那种可爱状态,这时不论哪个过路人看看他的脸,必然会说:“真够受,这家伙,真够受!”一张脸红得像虾子一样的眨巴眼儿,张大了鼻孔,在角落里怪笑着。只有尼古拉·伊凡内奇,到底是见过世面的酒店店主,仍然保持着一贯的冷静。屋子里又来了很多新人,但是我在屋子里没有看到野人先生。

我转过身,快步走下科洛托夫村所在的小山冈。这座山冈的脚下便是一片辽阔的平原,沉浸在茫茫夜雾中的平原更是显得广漠无垠,仿佛同黑暗下来的天空连成一片。我正顺着冲沟旁的大道大步往下走,忽然平原上很远的地方响起一个男孩子的清脆的声音。“安特罗普卡!安特罗普卡……啊……啊……”他用顽强而带泪音的绝望腔调叫喊着,把最后一个音拉得很长很长。

他停了一小会儿,又叫起来。他的声音在动也不动、似睡似醒的空气中响亮地回荡着。他叫安特罗普卡的名字至少叫了有三十遍,才突然从那片平地的另一头,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隐隐约约的回答声:

“什么事……事……事?”

那个男孩子马上就用又高兴又生气的声音叫起来:

“快到这儿来,你这鬼……东……西……西!”

“干什……什……么呀……呀?”那个声音过了老半天才回答说。

“因为爹要……揍……你。”第一个声音急忙叫道。

第二个声音再也没有回应,那个男孩子就又呼唤起安特罗普卡。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当我从离开科洛托夫村四俄里、围绕着我的村子的那片树林边走过的时候,还能听到他那越来越稀、越来越微弱的叫喊声……

“安特罗普卡……啊……啊……”这声音还在夜色已浓的空中隐隐约约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