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 手(第6/7页)

“这讨厌的畜生是怎么回事儿?”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什么,”蠢货喃喃地说,“我没什么……我是随便……”

“嗯,好啦,那就别做声了!”野人先生说,“雅什卡,唱吧!”

雅什卡用手捏住喉咙。

“伙计,怎么有点那个……有点儿……唉……真不知道怎么有点儿……”

“哎,得了,别怯场嘛,太不大方了!……干吗扭扭捏捏的?……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于是野人先生低下头,等待着。

雅什卡沉默了一会儿,朝四下里看了看,用一只手捂住脸。大家都用眼睛紧紧盯住他,尤其是包工头。包工头脸上那常有的自信和得到喝彩声后的得意神情之中,不由得流露出轻微的不安神色。他靠在墙上,又把两手掖到大腿底下,但是两条腿已经不再悠荡了。等到雅什卡终于露出自己的脸,那脸像死人一样煞白,一双眼睛透过下垂的睫毛隐隐射出亮光。他深深地舒一口气,就唱了起来……他的起音是微弱的,不平稳的,似乎不是从他的胸中发出来,而是来自很远的地方,似乎是偶然飘进这屋子里来。这颤抖的、金属般的声音对于我们所有的人都发生了奇怪的作用,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妻子竟把身子挺得直直的。在起音之后紧接着是比较坚定和悠长的声音,但显然还是颤抖的,就好像弦突然被手指使劲拨动了一下,铮铮响过之后,还要颤动一阵子,并且很快地渐渐低下去。第二个音之后,是第三个音,于是,凄凉的歌声渐渐激昂起来,渐渐雄壮了,流畅了。“田野里的小道,一条又一条……”

他唱着,我们都感到甜滋滋的,回肠荡气。说实话,我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这声音像有裂璺似的,带有轻轻的碎裂声和叮当声。开头甚至有痛苦的意味儿,但是其中又有真挚而深沉的爱恋,又有青春气息,有活力,有甜蜜,又有一种令人销魂的悲怆意味儿。一个俄罗斯人的真挚而热烈的灵魂在歌声中回响着,呼吸着,紧紧抓住你的心,也直接抓着他那俄罗斯人的心弦。歌声越来越高亢,越来越嘹亮。雅什卡显然也陶醉了:他已经不胆怯了,他完全沉浸于幸福之中。他的声音不再颤抖,而是轻轻颤动,但这是像箭一般穿入听众心灵的那种隐隐约约的内在的颤动,这声音越来越激昂,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洪亮。

记得有一天傍晚,在大海退潮的时候,远处波涛汹涌,我看到平平的沙滩上落了一只很大的白鸥,一动也不动,那丝绸一般的胸脯映着晚霞的红光,只是偶尔迎着熟悉的大海,迎着通红的落日,慢慢展一展它那长长的翅膀——我听着雅什卡的歌声,就想起那只白鸥。

他唱着,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对手,也忘记了我们所有的人,但显然是受到我们无声的、热情的共鸣所鼓舞,就像游泳者受到波浪推撞,精神倍增。他唱着,声声给人以亲切和无比辽阔之感,就好像熟悉的草原在你面前展开,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我觉得,我的心中涌起泪水,涌向眼睛。突然有一阵低沉、压抑的哭声使我大吃一惊……我回头一看,是店主的妻子趴在窗子上哭。雅什卡急急地向她瞥了一眼,唱得比以前更响亮,更甜美了。尼古拉·伊凡内奇低下了头;眨巴眼儿扭过脸去;完全动了情的蠢货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站着;穿灰色长袍的庄稼人在角落里小声抽搭着,一面伤心地低语,一面摇头;就连野人先生那紧紧皱到一起的眉毛底下也涌出大颗的泪珠儿,在那钢铁般的脸上慢慢滚动着;包工头把握紧的拳头按到额上,就不动了……

要不是雅什卡在一个很高的、特别尖细的音上突然结束,就像他的嗓音突然中断似的,我真不知道大家的陶醉怎样收场。没有一个人叫喊,甚至没有人动一动。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看他是不是还唱,但他睁大了眼睛,似乎对我们的沉默感到惊讶,用询问的目光扫视了大家一遍之后,才看出是他赢了……

“雅什卡!”野人先生叫了一声,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就不说话了。

我们都像呆子似的站着。包工头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雅什卡跟前。“你……是你……你赢了。”他终于好不容易说了出来,接着就从屋子里冲了出去。

他的迅速果断的行动似乎破解了魔力:大家一下子就热热闹闹、高高兴兴说起话来。蠢货朝上一蹦,嘟囔起来,两条胳膊抡得像风车翅膀一般;眨巴眼儿一瘸一拐地走到雅什卡跟前,跟他亲吻起来;尼古拉·伊凡内奇欠起身来,郑重地宣布:他自己再出一瓶啤酒;野人先生笑得那样可亲可爱,我怎样也没想到会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笑容;穿灰色长袍的庄稼人用两只袖子擦着眼睛、两腮、鼻子和胡子,不时地在自己的角落里反复说着:“好呀,真好,我敢发誓,真好呀!”尼古拉·伊凡内奇的妻子一张脸憋得通红,急忙站起来,走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