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第3/7页)

红旗街街口还耸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石头房子,是李麻子的豆腐作坊。作坊里亮起了灯,门里门外堆着一袋袋黄豆,这么晚了,李麻子夫妇还在灯下忙碌,呼啦呼啦地推着石磨磨豆子。父亲很喜欢吃他家磨的豆腐,李麻子的豆腐不要券,我想机会难得,应该带几块豆腐回去给他补补身体。于是我坐在板凳上朝豆腐作坊喊了起来,两块豆腐,两块豆腐!李麻子的女人在里面应一声,手上托了两块豆腐出来,看门外没人,怪叫起来,遇到鬼了,是谁喊买豆腐的?我朝她招招手,这儿,这儿买豆腐。她看我坐在一片废墟上,先是吓了一跳,看清楚我的脸,嘴里又叫起来,黑灯瞎火的你坐在那里买豆腐?你是存心吓唬人呢!我试着站起来,突然想起这豆腐买不得,我拿了两块豆腐满世界去找赵春堂,算怎么回事呢?我就朝李麻子的女人摆摆手说,算了,不买豆腐了,我喊着玩呢。她恼了,嘴里咿咿呀呀地叫起来,你拿我们寻开心呢,这红旗街上现在拆得鬼气森森的,你坐在黑处买豆腐,买了又不要,我真要把你当鬼魂的!我站起身来到亮处,对她含含糊糊表达了歉意,大嫂呀,我是来找人的,你知道赵春堂家搬到哪里去了吗?

这一问提醒了她什么,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托着两块豆腐,眼睛闪闪烁烁地直视着我,嘴里又是哎呀一声,我认识你的,你不是那库文轩的儿子吗?我知道你找赵春堂干什么,要烈属证吧?你找赵春堂没用,找谁都要不到烈属证了,邓少香烈士的儿子找到啦,不是你爹,不是傻子扁金,五福镇的蒋老师才是真命天子,人家本来就是中学校长,现在已经提拔成教育局局长啦。李麻子的女人说到一半,注意到我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她夸张的声音突然变得胆怯了,唉呀呀,你这小伙子怎么这么瞪着我呢?要吃人呢?吃我?又不是我让你们家当不成烈属的,我是听综合大楼的王阿姨说的,王阿姨是听人家工作组的同志说的。

李麻子扎了个围裙气势汹汹地出来了,他看也没看我一眼,一出来就劈头盖脸地把女人训了一顿,你这个长舌妇在这儿卖豆腐,还是在卖情报?你就是做间谍卖情报,也要问问什么价钱,也要问问卖给谁吧?什么狗记性,你忘了他爹以前派人来割我们的资本主义尾巴?一共就三袋子黄豆,都没收了,连石磨都充公了,你忘了那天你怎么鬼哭狼嚎的,现在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啦?他要问什么,先还我们三袋黄豆来!

我没想到李麻子对我父亲这么记仇,更不知道父亲在岸上树敌无数,其中还包括磨豆腐的李麻子夫妇。红旗街也不宜久留,我顶着李麻子夫妇敌对的目光向前走,咬着牙跑出了他们的视线。来到了人民街上,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天色已经黑下来了,路灯亮了,油坊镇的街道在灯光下半掩半露,干净的主街看起来更干净了,肮脏的小巷则更显肮脏了。空气里残留着路边人家晚餐的气味,有的是猪肉诱人的香味,有的是炒腌菜辛辣刺激的味道,我饥肠辘辘心急如焚,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李麻子女人透露的那个消息,虽然无从考证真伪,但这消息一定传开了,邓少香烈士的后代有了新人选!我知道父亲漫长的等待将在崩溃中结束,他不会相信,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也没用了。

刹那间的绝望让我改变了上岸的路线,我丧失了寻找赵春堂的勇气。我到棋亭去,起初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那里人多嘴杂,小道消息满天飞,我想去找人证实五福镇蒋老师的消息。走到棋亭那里,我意外地发现四周人影寥寥,摆茶摊的方寡妇撤了摊,平时聚在茶摊前的人也就不见了。停车场上倒是停着几辆油罐车和卡车,几个外地司机铺了张塑料布在地上,聚在一起打扑克,有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司机坐在驾驶室里,看见我便朝我挥手,搭便车的?快上来,我马上开车了,五毛钱送你到幸福

五毛钱去幸福。到幸福去。那么好的地方,那么便宜,可惜我去不了了。

我在棋亭旁边徘徊,看见路灯下自己的影子忽长忽短,游移不定。我突然开始怀疑我上岸的意义了,空屁,空屁,我对父亲的誓言是空屁。我上岸干什么来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什么用也没有,我什么也不是,我是空屁,空屁。我对着棋亭自怨自艾,看见夜色中的棋亭还是岌岌可危的破败样子,一阵风吹来,围挡着棋亭的塑料布被风吹开了,吹开一角,亭子里钻出一片奇异的三角形的幽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记得自己就是被那片幽光所吸引,鬼使神差地钻进去了。

棋亭里面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工人们留下的工具,锤子、铁镐,还有一个小型的千斤顶。没有工人,傻子扁金也不在,我看见他的两只鹅——一只鹅调皮地站在一把锤子上,另一只鹅不可原谅地蹲在烈士碑上,拉了一摊恶心的鹅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