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碑(第2/7页)

我放弃了小贾,到综合大楼的传达室打听赵春堂的下落,幸亏传达室里的女人是新来的,不认识我,看我火急火燎的样子,她倒是向我透露了一个有用的信息,赵书记今天很忙的,来了三批检查团,夜里还要陪客人吃饭呢!我特意绕到大楼的侧面,朝食堂的窗子一望,小餐厅里黑灯瞎火的很冷清,只有两个陌生的干部模样的人对坐在窗边,不知在吃饭还是在说话。我跑到窗边向那两个干部打听,你们是不是检查团,赵春堂今天陪你们吃饭了吗?一个女干部打量了我一眼,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我们是计划生育检查团,赵书记不陪我们吃饭,陪别人吃饭去了。我又问,赵书记陪谁吃饭去了,在哪儿吃饭?另一个男干部掩饰不住酸溜溜的心情说,陪谁吃饭我们不清楚,光是听说他们去吃螃蟹,客人有级别,餐馆也有级别,哪儿有级别高的餐厅,你就去哪儿找嘛。

我突然记起来春风旅社的阁楼最近改造成了一个豪华大包间,那个曾经隔离我父亲的阁楼,听说成了赵春堂宴请贵宾的秘密场所。我朝春风旅社的方向匆匆地走去。路上遇见一个瘦高挑的竹竿似的少年,戴个眼镜,耸着肩膀,书包夹在腋下,他从学校的方向过来,与我擦肩而过。我知道那是理发师老崔的孙子,油坊镇中学的尖子生,老崔在理发店多次吹嘘这个孙子学习如何拔尖,如何有前途。有前途的人一般不和没前途的说话,我没准备和他交谈,这男孩从我身边傲慢地过去了,突然折返回来,追着我边走边问,你是库东亮吧,我问你一个历史问题,毛主席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到过油坊镇的?我敏感地意识到这突兀的问题与工作手册有关,便装作没听见,加快了脚步。没想到这个讨厌的高中生居然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了,他喘着气对我说,你跑什么?我向你请教问题呢,毛主席不接见油坊镇的人民群众,怎么偏偏去接见一朵向日葵呢?伟大领袖接见一种农作物,怎么可能?库东亮,你为什么随便编造历史啊?

很明显,我的日记快变成大众读物了,老崔的孙子一定看到了我的日记,也许是三十页,也许还有三十一页或三十二页,这个书呆子少年怎么会懂得我的秘密呢?我没有兴趣跟他探讨历史,更没有义务透露我青春期的秘密,我瞪着眼睛对他大吼一声,历史是个谜!你个狗屁孩子懂什么历史,给我滚!

撵走了那少年,我有点心虚,走在黄昏的油坊镇上,仿佛看见自己的隐私像一盏盏路灯,慷慨地照耀着这个小镇,照亮了小镇人寂寞的生活。我怀疑好多人家窗子里传来的笑声与我有关,与那本工作手册有关。我沿着街道的阴影线朝春风旅社走,一路小心地避开所有行人,一个沉重的谜团始终压着我的心,我的工作手册还剩下多少页了,剩下的日记还在慧仙的手上吗?

在春风旅社的门口,我停下了脚步。旅社门口还挂着欢庆五一的灯笼,周围冷冷清清,没有车马的痕迹。我抬头朝旅社的窗子张望,三层楼的水泥楼房,包括顶楼那个神秘的隔离室,每个窗子都拉上了紫红色的窗帘,我无法判断工作组检查组是否在此入驻。我吸紧鼻子,闻不到炒菜的香味,屏息倾听,听不见杯盘觥筹的声音。我的心沉了下去,走到旅社大门边去推门,门反锁着,从门玻璃上可以看到有个人趴在服务台后面打瞌睡。我敲玻璃,敲了几下,服务台后的脑袋没有抬起来,一个懒洋洋的女人的声音传出来,谁?住宿要证明,先去派出所开证明。我在门外说,我不住宿,我来找人。里面的女人说,找谁?找人也要登记,你是什么人?你找什么人?我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说,你们这里有个豪华包间吗,赵春堂在不在里面陪客人吃饭?女人睡眼惺忪地站起来,努力朝外面张望,声音听上去充满戒备,你到底是谁?你听谁说我们这儿有豪华包间的?我想了想,耍了个小聪明,是赵书记啊,赵书记让我上这儿来找他。那女人还是不肯开门,眯着眼睛朝门玻璃张望,我不认识你,你不是什么干部嘛。她的脑袋很快地沉到服务台后面去,恶声恶气地说,找书记去综合大楼,我们这里没有书记,只有旅客。

我扑了个空,这也怪不得别人,怪我捕风捉影,我至少应该去赵春堂家里看看的。我转身朝红旗街走。走到红旗街上,看见满街的残垣断壁竖立在夜色里,状如怪物,这才想起来赵春堂的家拆迁了,他早就搬了家,我不知道他家搬到哪儿去了。我泄了气,一屁股坐到了一只破板凳上,我觉得自己疲惫到了极点,人累过了头,伤患就作怪,我的腰部疼得厉害,坐在板凳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