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时节 五(第3/4页)

老人喝完茶,把茶碗放在膝盖上,说:“我想改天去贵府聊聊。上了年纪,穿裙也感麻烦,可第一次拜访就穿便服也太失礼了,所以想等方便时再说。打那以后你没回过家吗?”

“是的。家里只有哥哥倒不必顾虑什么,但还有嫂嫂呀。”

“有道理。”

“反正是我不好,我谁也不怨。”

“有这样的想法就了不起。”

老人看到一只很大的马蝇停在晒太阳的旧法帖上,就站起来边赶蝇边说:

“古话说:过而勿惮改。年轻时的事已无可挽回,人的善恶在晚节。”

鹤子想说什么,但顾忌自己的嗓音会打颤,就垂下头,心里却突然难过起来,眼眶也湿了。正在这时,厨房那里传来喊声,鹤子暗暗庆幸解了围,就慌忙起身走去。老人望着马蝇飞去的方向说:“大概是酒保或邮差吧。”他慢慢地叠着碑拓的拓本。

鹤子忍着眼泪到厨房一看,果然是酒保送来一坛酱油。厨房门外架了葡萄藤,绿荫遮天。竹林中吹来习习凉风,清爽凉快。女佣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火盆里的灰已压平,似乎主人临出门前打扫过了。鹤子见酒保走后周围空无一人,赶紧用手绢去擦夺眶而出的泪水。老父亲还蒙在鼓里,自己同进的关系其实已名存实亡,现在不是谈入籍问题的时候。丈夫进前天离家,多半今晚也不会回来。这两三年来,他以写稿为借口随意在外留宿,这已成家常便饭。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尚不能拒绝封自己为正妻而入籍,但显然不会对此事感到高兴,说不定会露出一脸麻烦的神情。想到这里,鹤子对老人的好意不胜感激,同时对自己领受不到其好意的境遇潸然泪下。

进与鹤子的爱情生活,仅仅在镰仓借屋居住时维持了一年光景。进一跃成为文坛的流行小说作家,随即便靠卖文发了财。于是,他马上就同杉原玲子这个电影演员同居,并且不断狎妓。后来玲子抛弃了进,与同行的男演员结了婚,进立即将咖啡馆的女招待作为小妾,填补空当。鹤子对此惊讶万分,与其说嫉妒,不如说逐渐对丈夫的人格彻底绝望而感悲愤。鹤子在女子学校读书时,曾跟一个法国老妇学外语和外国礼节,还跟一位国学家学书法和古典文学。结果这些修养和情趣反而招祸,使她无法在乏味的军人家庭中待下去,又未能与自己选择的丈夫——文学家清冈进永远相亲相爱。在轻井泽的教堂里,她由人介绍与进相识。那时的进同现在成了通俗小说家的进实在判若两人。五年前的进是一个勤奋好学、真诚坦率的人,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文学青年。但是今天的进,该怎么说呢?他的思想已经麻木,只是热衷于捕捉社会的流行现象,削尖了脑袋往钱眼里钻。可以说他既是投机商,又是马戏团的老板。他在报纸上连载的小说,无非是根据社会上流传很久的说书和传奇改编出来的东西。直言不讳地说,这些东西连稍爱读书的女人也不屑一顾。鹤子看到进从去年年底起连载于某妇女杂志的小说时,忽然想起六树园的飞弹匠故事,像梦境般地回忆起国学老师听了有关源氏的讲座后,总是口头禅似的说:江户时代的作家同现在的文人相比不知要出色多少倍。看看平时进来往的朋友,一个个言谈举止都十分相像,仿佛亲兄弟一般。他们只要两三个人凑在一起,马上就喝起洋酒,盘腿坐着或随意躺着,大声嚷嚷着像吵架似的。他们的话题始终离不开赌博(赛马、麻将)、说朋友的坏话、出版社的盛衰、稿费的多寡,以及有关女人的极其下流的话。

鹤子多次下决心伺机离开进的家。事到如今,她不能再给娘家添麻烦,就决心用哥哥那笔用来断绝关系的钱(现尚有一半存在银行)借间房子,然后找个事务员的工作做做。她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最后决裂的时刻到来。进倒不是担心鹤子向他索取离婚赡养费,但就是按兵不动,不提这事。表面上,他仍然处处把她尊为夫人,彬彬有礼。时间一长,鹤子也就鼓不起勇气突然提出分手。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鹤子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咬着手帕,身子靠在厨房的柱子上,听着葡萄藤上蜜蜂的嗡嗡声。

突然传来脚步声,鹤子吃了一惊,刚要掩饰自己的窘态,无奈眼角的泪痕和忧愁的面容已来不及掩盖。

老人见鹤子去厨房后许久未回,担心是否来了个品性不好的商贩,就随便过来看看。

“鹤子,你好像心情不好,要是不舒服就休息一下。”

“不,没什么。”她嘴里这么说,身子却禁不住一屁股坐到木板之间。

“你的脸色不好。”老人似有所觉察,“我从不将别人告诉我的话泄露。从前有位叫细井平洲的先生,他看了别人的信就当场烧掉,你大可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