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4/23页)

那时候的河内,人们心地善良,会为迷路的老人让路。没有人惊扰他的梦游,甚至连小孩子都不会故意逗他,他们只有担心他掉进禅光湖时才会去阻拦他。阿坚母亲却无法忍受他父亲惯常的梦游,好像她把这看作一种耻辱,看作她男人的人生颓废没落无药可救的证据。

“一个愚蠢的家族。”阿坚想起母亲时常这么感叹,这么总结性地来一句。

当然,那时候阿坚还太小,所以他对于母亲的记忆很少,但他依然能猜想,母亲抛弃他们父子,可能正是由于父亲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令她感到了绝望。

至于母亲离开的导火索是什么,具体是哪一年离开的,阿坚却记不清楚了,但想起来会有一种凄凉的感觉。他那时候懵懵懂懂的,对于母亲的离开,毫无感觉。

在童年平淡而凄凉的岁月里的某一天,母亲离开了,就这么简单。母亲的身影只模糊地留在几张照片里。但几张照片并不能帮助阿坚回想起关于母亲的任何事情。照片底部的字迹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泛黄,对照片中母亲年轻时的样子,阿坚毫无印象。他对母亲的感情好像完全被时间吞噬,不知去向,只让他为自己心灵的残缺而感到自卑。

更可怕的是,阿坚还有另一种明显的残缺,他天生就有一种恶毒、狠心和冷漠,有一种不幸与卑劣的空虚,缺乏良知,等他长大后就变成分裂型人格,甚至连母亲离开时自己有无伤心,后来有无想念她,他都记不起来了。至于母亲是如何和自己分开的,是如何安慰哄骗自己的,他就更想不起来了。

“老公啊,我是一个党员,我是一个新知识分子,我不笨,也不比别人差,这一点你要给我记着啊!”

你瞧!母亲离开前回答父亲某个问题时,说的这句像谜语一样的话,他却记着。还有这句听着也有点别扭的话:“现在,你已经是少先队员了,日后入了团,你就成了真正的男人,你要慢慢地坚强起来,孩子!”瞧!这样的话,他倒怎么也忘不了。而母亲的无数叮咛以及温柔的举止,他却完全没有印象了。

直到17岁那年,他快要入伍时,才想起要更多地了解自己的母亲,那时,母亲已经去世5年多了。

而父亲,好像从来都不当着阿坚的面提及母亲的事情,显然他是在逃避,逃避自己的痛苦。那些年里,父亲用极大的忍耐力支撑着父子两人平淡的生活,只不过他开始爱喝酒了,梦游的频率更高了。

后来,阿坚上了高中,长大了,很懂事了,然而,他依旧很难理解父亲的内心。他发现父亲辞了职,不再去博物馆工作,也不再像往年一样带着画夹,骑着自行车到处去写生。

父亲把公寓楼房的阁楼当作画室,好像把自己完全囚禁在了里面。他在上面默默地画画,偶尔也自言自语,在他那潮湿又脏乱的房间里,蝙蝠像在山洞中一样飞来飞去。

阿坚听别人私下议论说他父亲受了批判,被打倒了,他是一个令人警惕的对时局不满的人,是一个右派分子,又愚昧又荒诞。

阿坚每次去父亲的画室,心里都五味杂陈,既充满辛酸,又感到忧伤,还夹杂着烦闷不安的情绪。父亲画中的人物就像在模糊的灯影下死盯着他,画室里散发着浓重的酒精味,满屋飘着淡青色的烟雾。父亲蜷缩着的身子陷在一张扶手椅里,他面前是用黑布遮盖的画夹。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用沙哑的声音问道:“谁呀?”

“是我,给您送饭来了,您快吃吧。”

“嗯。”父亲应了一声,又垂下了头,隔了一会儿,才又跟阿坚说上几句话,可是阿坚总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就把饭菜搁到竹床上走了。就这样,阿坚每天给父亲送两顿粗茶淡饭。

他们父子的生活很拮据,由于没有收入来源,只好变卖家中的东西,渐渐地,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卖光了,最后连母亲留下的一些嫁妆也不得不拿去卖掉。已经很久没有人买父亲的画了,他也很久没有参加过画展,他已然被美术界遗忘了。

“等着瞧!我一定会画出杰作的!”有几次他喝得烂醉的时候,曾经这么大声发誓。

可是,由于观点和立场的局限,由于他的画风与所谓劳动人民的审美观点日渐疏离,他的作品简直变成了对魔鬼的刻画。阿坚曾经在一本美术杂志上看到过有人这么批评他父亲。

“难道非得放下艺术的永恒性,加进那些庸俗的东西不可吗?非得确定山水的阶级成分吗?他们这样教训我,那么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啊?”有一回,阿坚看到父亲一边愤怒地抽打画架上一幅未完成的作品,一边咆哮。

后来,在父亲的眼中,仿佛整个世界都改天换地,变了颜色。他画中的人物常常神情忧郁,脸总是很长,而且总是阴沉的样子,肢体总是扭曲的,看起来令人感到沮丧和绝望。不仅如此,画面的颜色也很诡异。父亲生命最后一段时期的创作中,不管是油画、水彩画还是绢画,不管是画人、画马还是画牛,画雨景或晴日,画晨光初微或日薄西山,画城市还是乡村,画森林还是河流,画天空还是海洋,他一律涂抹成深浅不同的黄色,除了黄色,还是黄色。画里的人物,无论男女老幼,都好像集体无意识地漫游在一条超现实的黄色河流里,一步一步沦陷下去,远离尘世,而那支队伍的最后,正是他自己苍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