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25/26页)

渐渐地,我开始感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这么来来去去地走动:黑暗中有些什么人围在我的四周正默默地移动着。他们几乎接触到了我,有一次我的后脑壳都感觉到了一下冰冷的呼吸。

“谁在这儿?”我悄声地问,但是没有人回答。

可是当我重新走动时,他们这些沉默不语的怪怪的家伙也跟着我移动起来。我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病了,显然开始发烧了,但是我无法克服恐惧,它使我浑身发冷、哆嗦。我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它像火一样滚烫。

“我最好到那里去。”我在想,“他毕竟是自己家的人。”

他坐在自己堆满书籍的桌子前那张沙发轮椅上,而且没有像原先那样离开或消失,这次他倒是留下来了。红兮兮的亮光穿过拉下的窗帘透进来,但什么也没有照亮,所以他只是勉强可以让我看得见。我坐在他旁边的长沙发上等着。房间里静静的,可是从那边还是传来均匀的嘈杂声、什么东西倒下的啪啦声和零散的叫喊声。它们还越来越近。深红色的亮光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所以我已经看见了坐在沙发轮椅上的他:一个铁一般黑黑的侧面,被一条窄窄的亮光照着。

“哥哥!”我叫了一声。

但是,他像一座纪念碑似的黑乎乎的,一动不动地沉默着。隔壁房间里的一块地板咯吱吱响了——随即突然间一下子变得如此宁静,就像在通常放着许多尸体的那种地方。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连深红色的亮光本身也具有了死亡和宁静的色彩,变得一动不动和稍稍有点儿暗淡了。我心想这种宁静来自哥哥,并把这种想法告诉了他。

“不,这不是因为我,”他回答说,“你往窗子上看看。”

我拉开了窗帘,连忙身子摇晃着退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我说。

“叫你嫂嫂来:她还没有看见过这种情景呢。”哥哥吩咐说。

她坐在餐厅里缝什么东西,看到了我的脸后便顺从地站起,把针别在缝的东西上随我走过来。我拉开了所有的窗帘,深红的亮光通过宽大的窗户涌进来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房间并没有因此变得明亮些:它依然是那么黑暗,只是那些窗户全成了一个个一动不动的红色大四方形。

我们向一扇窗子走过去。从房子的紧墙根开始,从屋檐板开始全是均匀的熊熊烈火般红红的天空,而且伸展到看不到边的地方,没有云彩,没有星星,也没有太阳。而天空底下,则是同样均匀的暗红色的田野,地面上躺满了尸体。所有这些尸体都一丝不挂,而且它们的脚都向着我们,因此我们看到的只是尸体的脚底板和三角形的下巴。而且还静得很,——显然,在这无边无际的旷野里,所有的人,一个不漏地全死了。

“他们的数量在扩大。”哥哥说。

他也一样站在窗子边上,全家人都在这里:母亲、妹妹和所有这屋里活着的人。他们的脸模糊不清,所以我只能凭嗓音听出是谁来。

“这是一种感觉。”妹妹说了。

“不,是真实的。你看看。”

的确,尸体变得好像多了些。我们仔细地寻找原因,终于发现:一位死者旁边原来空着的那块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具尸体:显然是大地把它们扔出来的。所有空闲的地方很快被填满了;接着,很快整个地面都因为躺满苍白和淡红色的尸体而改变了颜色,这些尸体一排排躺着,赤裸的脚板对着我们。连房间里也映射出这死亡的苍白和淡红的亮光。

“你们看,它们的地方不够了。”哥哥说。

母亲回答道:

“有一个已经在这里了。”

我们都转过头去看:背后的地板上已经躺着一具赤裸裸的苍白和淡红的尸体,它的脑袋向后仰着。它的旁边随即又出现了另一具和第三具。大地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抛出来,于是所有房间很快被一排排整整齐齐的苍白和淡红色的尸体挤满了。

“它们连儿童室里都进去了。”奶妈说,“我看见了。”

“我们得离开这里。”妹妹说。

“可是已经过不去了,”哥哥做出反应说,“你们看。”

还真的,它们赤裸的脚已经接触到我们了,都手挨手严严实实地躺着。瞧它们还微微地在动弹,在摇晃了,还都像原来那样一排排整齐地站起来了:这是从大地里出来的新的死者,它们是从底下被托出来的。

“它们会把我们憋死的!”我说,“我们从窗户出去,逃命吧。”

“从那里不行!”哥哥叫喊说,“那儿不行。你看,那儿是什么!”

……窗外,深红色的一动不动的亮光中,红笑本身已经在那里了。

1904年11月8日

(靳戈 译)


(1)弥尔顿(1608—1674),英国诗人,曾参加克伦威尔革命政府,双目失明后在儿女们和几个青年的帮助下完成许多作品,《失乐园》《复乐园》《力士参孙》是他的著名长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