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18/26页)

“你们带他们上哪儿?”我问最最边上的一个士兵。他冷不防地吓了一跳,瞧了我一眼,并通过他那尖锐地闪亮了一下的目光,使我清楚地感觉到一把刺刀已经扎到我的胸膛里了。

“你走开!”一个士兵说,“你走开,那可不是……”

上了年纪的那个人利用这一瞬间的机会逃跑了——他用轻轻的碎步向林荫道的栅栏跑去,像躲藏起来那样蹲在了那里。连一头真正的动物都不会那么干的,这么笨拙,这么傻。不过士兵还是大发其怒了。我看到他怎么走到近前,弯下身去,把枪扔到左手上,用右手啪的一声打在一个柔软、平面的部位上。接着,又是啪的一声。人们聚集起来了。响起了一阵阵笑声、叫喊声……

片断十四

……在池座的第十一排。旁边人的手臂从右边和左边把我紧紧挤夹着,远处四周围的半暗不明中一动不动地伸着一些脑袋,被台上的灯光照得稍稍带点儿红色。这一群被关在狭小空间里的人造成的恐惧,渐渐地控制了我。他们中的每个人都默默地听着台上的声音,不过也许是在想自己的事情,可是因为他们人数很多,所以他们的沉默听起来比舞台上演员们的声音还响亮。他们咳嗽,擤鼻涕,衣服和腿脚活动发出窸窸窣窣声;我还清楚地听到他们深沉而不均匀的、使空气温度升高的呼吸。他们使人觉得可怕,因为其中的每个人都可能变成一具尸体,再说他们大家的脑袋都失去了理智。这些梳理得光溜的、牢牢托在浆得笔挺的洁白领子上的后脑壳,是平静的,但我却在这平静中感觉到了一场每一秒钟都可能到来的暴风雨。

一想到他们的人数那么多,他们又那么可怕,而自己离出口处却那么远,我的双手便发冷。他们都安安静静,若无其事,但如果有人大叫一声:“着火了!”……于是我恐惧地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强烈愿望,一想到它,就没法不又双手发凉、浑身出冷汗。没有人妨碍我叫喊——站起来转过身去叫喊:

“着火了!逃命吧,着火了!”

他们平静的四肢都会因疯狂而不断地抽搐。他们会跳起来,嗷嗷直叫,他们会像野兽那样发出咆哮,他们将会忘记自己有妻子、姐妹和母亲,他们会开始到处乱窜,会变得像突然失明的人那样,而且因为自己失去了理智,他们会用这些白皙的散发着香水气味的手指互相把对方掐死。这时候如果打开灯,亮堂了,台上出来个脸色苍白的人大声嚷嚷,说一切平安无事,也没有发生火灾,还放出粗狂欢乐、断断续续及颤抖的音乐——他们都一概不会听的——他们将掐人、跺脚、打女人的头部、揪这些费尽心思专门梳出来的发髻。他们将互相抓对方的耳朵、咬对方的鼻子。他们将撕别人的衣服,直到把人家搞得赤身裸体也不觉得害臊。因为他们都丧失了理智。他们的那些感情丰富、温柔、漂亮和受到宠爱的女人将尖叫和挣扎,无可奈何地抱住他们的膝盖,还相信他们的高尚优雅——而他们则恶狠狠地揍她们仰着的美丽的脸蛋,同时向出口处跑去。因为他们从来都是些刽子手,所以他们的文静、他们的高尚优雅——是一种吃饱了的野兽感到自己处于安全时的文静。

当他们半数成了尸体,其余的一身破衣烂衫像些羞怯的野兽哆哆嗦嗦集结在出口处时,脸上露出假惺惺的微笑——这时候,我就要站到台上去,并笑着告诉他们:

“这都是因为你们杀害了我的哥哥。”

想必是我大声地嘟哝了些什么,因为我右边相邻的人生气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还说:

“安静点儿!您妨碍别人看演出了。”

我乐了,想开会儿玩笑。我做出一副严肃地警告的面孔,向他侧过身去。

“怎么回事?”他疑惑地问,“您怎么这样看着我?”

“安静点儿,我恳求您了。”我动动嘴唇轻轻地对他说,“您闻到了吗?有股子焦味儿。剧院里起火啦。”

听了我的话他没有叫起来,说明他够坚强的,理智也健全。虽然他的脸一下子煞白了,一双眼睛几乎耷拉在面颊上了,而且大得像牛尿脬,然而他没有叫喊。他悄悄地欠身站起来,甚至都不感谢我一声,便摇摇晃晃、迈着哆嗦的脚步向出口处走去。他怕其他的人会猜到发生了火灾而使自己没法离开,他认为自己是唯一该得救和保全生命的人。

这使我很反感,于是我也离开了剧院,而且我也不希望过早地公开自己的真实面目。马路上我张望了一下正在打仗那边的天空——那里的一切都安安静静,夜间被火光照得红兮兮的云彩缓慢而静静地在移动。“也许,这一切全是在做梦,什么战事也没有?”我被天空和城市的宁静给蒙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