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笑(第17/26页)

也许他确实是个疯子?一个士兵说了,他们部队里,这样的人很多。

片断十二

……开始了……昨天晚上我走进哥哥书房的时候,他正坐在桌子旁边的沙发轮椅上,桌子上堆满了书。我一点着蜡烛,错觉马上消失了,可是我久久没敢坐到他原来坐的沙发椅上去。起初是感到害怕——一些空荡荡的房间,里边常常可以听到某种沙沙沙和噼噼啪啪的响声,使我产生难受的感觉——可是后来,我甚至喜欢上了:是他,总比其他的一个什么人好些。不过我毕竟还是整整一个傍晚没有从沙发椅上站起来:我仿佛觉得,如果自己站起来,他立刻就会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而且,我离开房间时走得很快,头也不回一下。得把所有房间的灯点着了——不过用得着吗?也许更糟,假如我在亮光下看见什么东西——怀疑毕竟依然存在。

今天,我是带着蜡烛过去的,沙发椅上并没有任何人。显然是一个影子就这么简单地晃了一下。我又在车站上了——现在我每天早上都到那里去——还看见满满一车厢都是我们的疯子。车厢的门都没有打开,他们都被转到另一条线路上去了,但我有机会透过窗子看清楚了里边的几张脸。它们都显得很恐惧。特别是其中有一张脸过分地拉长着,黄得像只柠檬,张着黑黝黝的嘴巴,两只眼睛呆呆地一动不动——它真像一个吓死人的面具,以致我的目光没法离开它了。而它看着我的时候是整张面孔都在看我,而且还呆呆地一动不动的——连它和启动的车厢一起离开时,仍没有动一下,也没有把目光移开。要是现在让我在这些黑魆魆的门里看到它的话,这么说吧,我会受不了的。我问清楚了:运回来的共二十二个人。传染病正在蔓延。报纸不知怎么对此保持沉默,不过好像就连我们这个城市的情况也不很好。出现了几驾黑色的和关得紧紧的轿式马车——我数了,就今天一天,共出现六驾;这样的马车出现在城市的各个不同角落。大概,我也会给装在这样的一驾马车里拉走的。

而报纸仍每天都在要求征集新兵、提供新鲜的血,我却越来越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昨天我读了一篇很可疑的文章,那里证实说人民中间有很多间谍、卖国贼和叛徒,说要小心提防,劝大家仔细留神,还说人民的愤怒本身会把罪犯找出来的。什么样的罪犯,犯的什么罪?当我乘坐有轨电车离开车站时,听到了一次古怪的谈话,显然是在讲这件事儿:

“应当不经审判就把他们绞死,”一个人用试探的目光看了看其他的人和我,“叛徒应该绞死,对。”

“不能可怜这种人。”另一个人肯定地说,“对他们够心慈手软的了。”

我下了电车。可大家都在为战争哭泣,连他们也在哭——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大地上弥漫着某种血雾,遮住了视线,于是我开始想,一场世界性的灾难确实临近了。是哥哥看到的那种红笑。疯狂是从鲜血染红的战场上产生出来的,我于是在空气中感觉到了那红笑的凛冽的呼吸。我是一个结实、坚强的人,没有得使身体腐烂和导致大脑分裂的疾病,然而我发现传染病正在侵蚀我,我的思想已经有一半不属于我了。这比鼠疫及其造成的恐惧更糟。鼠疫,毕竟还是可以找个地方躲开的,在那里采取一定的措施;而能穿透一切的思想,怎么躲得了,它是多么远也隔不开、什么障碍也阻挡不了的呀!

白天我还能进行斗争,可夜间就和大家一样成了自己梦幻的奴隶;而且,我做的梦都是恐惧的和疯狂的……

片断十三

……所有的地方,到处都在进行毫无意义的和血淋淋的战斗。最轻微的一推就会招来野蛮的镇压,搏斗中动用刀呀,石块呀,棍棒呀,而且不管杀了谁都变得无所谓了,红红的鲜血向体外喷射,而且流得那么欢畅、大量。

这些农民——六个人——由三名带着子弹上了膛的步枪的士兵押着。他们穿着农民独特的服装,简单而原始,使人想起野人;他们的脸特别得像用泥巴塑成的,头上披盖的仿佛不是头发,而是一堆蓬松散乱的皮毛。他们就像古时候的奴隶,由严守纪律的士兵押着,走过富裕的城市的街道。他们是被押去打仗的,在刺刀的威逼下顺从地走着,无辜而愚钝,恰似被带往屠宰场的犍牛。走在头里的是个少年,高高的,还没有长胡子,伸着鹅一样的长脖子,脖子上长着个一动不动的脑袋。他整个身子向前倾着,像根树枝,两只眼睛直盯着前方,那目光仿佛直看到了大地的最深处。走在最后的一个上了年纪了,身材矮小,留一脸的大胡子;他不想反抗,一双眼睛里也没有思想,但土地拖住了他的两只脚,它们陷在泥土里拔不出来——所以他走路的样子像被迎面的大风吹得往后倒退似的。因此,他每走一步都得挨士兵用枪托从背后一击;一只刚拔出来的脚正哆哆嗦嗦往前迈时,另一只脚又牢牢地被泥土粘住了。押解的士兵们的脸也是哀伤的和怨恨的,显然,他们已经这么走了好久了——感到疲倦了,而且拿枪的姿势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路像庄稼人一样,步伐零乱,袜子都缩进去了。农民们毫无意义的、长期的和默不作声的反抗,仿佛把他们守纪律的脑袋搞糊涂了,他们都变得不知道是在往哪里走以及为什么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