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虎年(第14/15页)

“不是我说哪样就是哪样,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爱情不过是戏里唱来骗人的,钱财才是生活中每个人都终身离不开的东西。老娘唱了一辈子的戏,还不知道它骗了多少人?”

“我的妈妈呀,我没有被哪个骗。前一场婚姻才把你的女儿骗进了火坑啊!”

黄老孃高声说:“火坑?你竟敢说坐过‘米其林’专列、住在小洋楼里的人是生活在火坑里?别不惜福啦。爱情不能当饭吃,当钱花。爱情只是冬天里嗑着瓜子、喝着茶,坐在自家的花园里,把天上的太阳当多加的一件衣服。太阳总是要落山的,爱情总是要老的,天冷了的时候,还是裘皮大衣好。我的憨姑娘啊,人不要说饿着肚皮,就是口袋少一个子儿,爱情都是馊的,连富人家的一堆狗屎都不如。”

“妈,当初你不是也很喜欢小卡洛斯先生吗?”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你是土司家的太太,跟着人家当土司的,吃香的喝辣的,哪点不好?天塌下来了,日本人打过来了,人家有房子有地,还有成群的仆人奴隶,照样过有钱有势的日子。我可不能让·的女儿嫁给一个流浪汉。你个憨头日脑的傻姑娘,你倒是跟着一个流浪汉浪漫去了,你把你的老妈丢在昆明,吃哪样喝哪样?”

那时小卡洛斯躺在楼上的床上,听着楼下母女俩的争吵。他不是完全听得懂她们的昆明话,但大体意思应该是听明白了。尽管他一开初就不喜欢这个老女人的世故和圆滑,她和小卡洛斯打过交道的许多精于算计的中国人一样,是他甚为厌恶并避之不及的。但她是秦忆娥的母亲,小卡洛斯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的母亲会那么在意自己女儿的爱情。

小卡洛斯望着窗外那一方小小的蓝天,不知道该在哪方天地放飞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爱情。

大卡洛斯本来跟他兄弟说,等他接露易丝医生回碧色寨后,就到开远来接他们。他们原来的计划是,当小卡洛斯不用打针换药后,就住到蒙自县城的歌胪士酒楼去,先养一段时间再作安排。但半个多月过去了,他们没有大卡洛斯的任何消息。搬出万国饭店后,秦忆娥曾去开远火车站打铁路电话,可人字桥那边接不通,说是线路前些天被日本飞机炸断了。

秦忆娥在一个早上和她母亲一起出去买菜,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小卡洛斯那时勉强可以走路了,他等到暮色降临,也没有听到楼下的开门声和那一声“亲爱的,我回来了,你今天好些了吗?”的问候。他撑着一根拐杖下来,忍着饥饿站在大门口,外面的小巷只有拐角处有一掌昏暗的路灯,几乎少有行人。黄昏中凄凉的阴风卷起尘埃、卷起一地的落叶,鬼鬼祟祟地相互追逐,在死气沉沉的小巷中像一场逃亡的同谋。

在第一个孤独守望的晚上,小卡洛斯想到了报警求助。但他现在这样一个连风都会把他吹倒的病人,到哪里去找警察呢?各种推测他都想到了:去看朋友了?抑或被本地的土匪劫持了?或者因为去找医生而耽搁了时间?前两天秦忆娥说她打听到开远城里有个老中医,吃他的中药可以让·虚弱的身子尽快恢复起来。但小卡洛斯担忧那个所谓的老中医不过是碧色寨的毕摩独鲁玩的那些花样。如果现在秦忆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中药回来,小卡洛斯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会把她煎熬的中药全喝下去的。

但是,爱人,你怎么还不回来?

在捱过一个不眠之夜后,小卡洛斯愈发感到自己成了一头饥饿的困兽。他在楼下的厨房里到处寻找能吃的东西,锅里还有一碗冷饭,但他不会生火,只能用暖壶里尚还有余温的开水泡了吃。橱柜里再没有吃的东西,他们搬过来后,一直在尴尬的生活窘境中挣扎,菜碗里多一片肉都会显得奢侈。小卡洛斯在翻箱倒柜中忽然发现:前天秦忆娥帮他洗的一堆衣服,现在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衣柜里,连袜子都熨烫得平平整整。在这摞衣服旁边,他发现了两个大洋,以及,那只挽救了他的性命和爱情的玉簪。

被背叛的阴影像头顶飘过的一朵乌云,屋里到处都是挥别的手和哀戚的泪脸。从打扫得纤尘不染的房间、各归其位的厨具、不再燃烧的灶膛,到细心留下的钥匙,以及钥匙下压着的一张纸上草草画上的哭泣的人脸……

不会吧?小卡洛斯忧心如焚地想。

三天后,急得快要发疯的小卡洛斯终于收到了一封并非期待中的信。秦忆娥在信中说,她是被她的母亲硬逼着离开了小卡洛斯的。不然她的母亲就会吊死在她的面前,让·们奔向浪漫自由的步子跨过她的尸体。她不得不可怜她苦命的母亲,听从她的命令,回到了碧色寨。普田虎土司原谅了她们母女俩,说兵荒马乱的年月,多少人找片瓦遮挡风雨都找不到,这儿给你盖的一大栋洋楼,空着还不是空着啊。年轻时哪个不干点荒唐·事情,彝族人对这样的事有他们自己的解决方式,给和别人睡过觉的女人做一场“消娼法事”就是了。只是现在碧色寨没有了毕摩,普田虎土司从外面请了一个年轻毕摩来,他做的这场法事就像小孩子做游戏。让·和土司隔着一条小河,中间搭一木桥,上面用树枝覆盖,然后毕摩在一边念经驱赶淫邪鬼,然后他们夫妻走过那座桥,就和好如初了。亲爱的卡洛斯,我是没有办法啊,我稍有不从,不是土司会把我怎样,是我的妈妈她寻死觅活的啊!我又没有第二个妈,她也没有第二个女儿不是?卡洛斯,我会想着你的。你给我的爱,已经足够我回想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