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虎年(第12/15页)

马帮一般都起得很早,启明星还没有爬上山头时,他们就起来生火做早饭了。大卡洛斯在睡袋中被一股温暖唤醒时,才发现自己就像浸在一条冰冷的河里。山林里湿气很重,睡袋虽然防潮,但在这连雾都可以像盆里的水那样捧一把来洗脸的地方,睡袋不过是浸泡在水里的船。马帮点燃的篝火传递过来的热量,反倒把在寒冷中睡了一晚上的大卡洛斯暖和醒了。

他看到在那些篝火四周晃动的人影,一些人在整理头天晚上卸下来的马驮子,吃完早饭就得把它们重新架到马背上去;一些人在给马喂饲料,去打山泉水的一般都是些还未长成人的少年,年龄大的人则在篝火边做饭。一个约莫十多岁的孩子让·想起了刚来远东时的小卡洛斯,他们都是年少时就承受起生活的重担,只不过那时的小卡洛斯虽然尚未成年,但却是来当中国人的老爷的,而这个赶马的少年,人生中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当老爷的滋味。

一只大铁锅里煮了一只火腿,大卡洛斯闻到了浓郁的肉香。马帮们的伙食一般都不错,而且吃得特别油腻。因为他们马上就要爬大山了,早晨起来的一大碗酒和一大坨肉,可以让·们的脚更有力气。

火腿的醇香让·卡洛斯忽然觉得肚子饿得直想咽口水。他爬出睡袋,穿好衣服去宿营地旁边的一条溪流边洗脸漱口。溪水冰冷刺骨,像刚从冰柜里刚拿出来的冰冻水。大卡洛斯忽然在缓缓流动的溪流中看到一张面色苍白、虬髯及胸、目光凶狠的人脸。

如果是在大白天,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此刻天还没有亮,连晨曦都不见,一切还朦胧不清,大卡洛斯连溪流下面的石头都看不清楚。一张人脸怎么会出现在黑暗中的水里?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要命的是,大卡洛斯认出来了,这张脸是几十年前在铁路工地上年轻时的自己!就像电影放映机映出的一个画面,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漂浮在溪流里,由远及近,再慢慢地飘走了。

大卡洛斯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张脸在溪流中渐行渐远。他开初以为这是梦里才会有的事情,待他伸手到溪流里,捧一把水浇到脸上,再次感受到溪水的寒冷刺骨,他的心就真正凉透了。

大卡洛斯回到篝火边时,就有些失魂落魄了。人们盛给他火腿红豆汤,他喝了一口,竟然感受不到一点火腿的香味,明明热气蒸腾的一碗汤,他却喝得心里发凉。他茫然地看着那些在篝火前忙碌的人们,每一个人的脸都模糊不清,也都像多年前那些在铁路工地上死去的筑路劳工。他倏然想起当年有一个眼睛细小的中国劳工,被他命令去排哑炮,但复炸的哑炮把他的胳膊炸飞到离大卡洛斯五米远的地方。刚才那个递给他火腿汤的赶马人,眼睛小得也只剩下一条缝。

“难道这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大卡洛斯嘀咕道。这是弗朗索瓦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这些日子来他一直不明白也可算个中国通的弗朗索瓦站长为什么要这样说。人生或许走到某个紧要关头时,才不确定自己究竟是谁,又在哪里?

毕摩独鲁说的人在肉体之内的魂、魄、灵三样东西,他大概找不到了。他的手脚冰凉,头上却在冒着虚汗,他的牙齿在颤抖,脸色泛着吓人的灰绿色光芒,目光惊慌得像被追赶的野兔。一个赶马大哥递给他一碗酒,说他被寒气侵害了,让·用酒驱驱寒。但一向酒量不错的大卡洛斯一闻到酒味,差点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马帮们后来说,这个洋老咪是被常年漂浮在大雾山的阴魂缠住了。他过去一定欠下了许多孽债,现在这些冤魂找他索命来了。这些赶马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经常和山道上的阴魂擦肩而过,但他们都是些善良的人,跟阴间的冤魂从不结仇,除了给漂浮在大雾山上的孤魂野鬼烧几柱指路的高香,还经常拿出自己的粮食给那些不期而遇的阴魂们吃,甚至还和他们摆家常,说些让·们高兴的话,这样他们就可以顺利地通过由阴魂们盘桓的地区。而这个洋老咪就不同了,一则他不识本地水土,二则他可能在阴间积怨甚多。

鬼要来讨债,躲是躲不过的。

那个阴霾的早晨,浓雾照常笼罩了一切,黏稠得林子的鸟儿都飞不起来,但马帮们必须出发上路。他们让·上去很虚弱的大卡洛斯抓着一匹骡子的尾巴,并告诫他无论如何不要松手。那是一头身高体壮的温顺骡子,多次随马帮们走夷方,即便没有赶马人,它自己也找得到回家的路。

大卡洛斯本来想放弃了,等身体状况好了再去人字桥。但那些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的人们,忽然让·心中升起一股豪情:妈的,强悍的是命运。我大卡洛斯就是被人捉去砍头,也不要中国人的怜悯。